20131102

異質少年少女〈六〉

異質少年少女〈六〉


  那天哭完以後我們兩人陷入短暫的沉默。下午的課早就開始了,我們像個靈魂出竅未歸的空殼,擁抱著彼此卻不說話。回過神來的時候C仍抱持著擁抱我的姿勢,手輕輕地摸著我的頭,動作很溫柔,像是在告訴我:無所謂的喔,就這樣脆弱也不要緊,總有人會溫柔地撫摸你所有的傷痛,像我一樣。像是麻木的知覺突然回到自己身體似的,我突然發現自己抱C抱得多緊,她卻跟沒事人一般的輕輕撫摸我。

  「對不起。」只是講短短三個字而已,我就感覺自己的喉嚨正被撕裂。我發現自己還抱著C,趕緊鬆開自己的手,想離開她,她卻抱得更緊。

  「沒關係的。」C把頭埋進我的胸口,手也從我的頭離開,雙手擁抱我抱得緊緊的,我卻越加感覺尷尬。前些時候我像是會活動的肉塊一般,對任何事物都麻木,沒有任何知覺。吃飯味如嚼蠟,看見任何東西都感覺和我一樣,像是死的一般。所有事物的肌理都充滿死寂的意味。剛剛和C這樣大哭過一場之後,我的知覺彷彿像是從遠方旅行回返一般,我逐漸聽到它的腳步聲朝我逼近,所有感覺逐漸回復,我聞到一股很奇異的香味,和她完全不同的香味,然後感受到C身體的柔軟,真的好軟啊……

  我突然發覺自己在不知不覺勃起了,慌亂地想離開C,想推開她往後退卻使她更用力的緊抱我。「你不要動。」C小聲地說,她抬起自己的頭又埋進我的胸口,前後試了幾次像是要找到一個最舒服的姿勢似的。我內心焦急,因為她這樣動著我卻感覺到自己越來越硬。我簡直想死的心都有了。一方面覺得C的擁抱好溫暖,身上的香氣好好聞,不由得又多吸了幾下鼻子,她的身體好柔軟,好想就這麼被她揉進自己的身體裡,另一方面則是對這樣的自己感到絕望。我這樣的一個人究竟還有什麼活著的價值,連傷心彷彿都不是真正傷心,稍微被擁抱一下老二就馬上出賣自己。

  C像是發現不太對勁,擁抱我的手向下摸索,像是要尋找什麼一樣。我心中更慌了,內心一直祈禱趕快消下去,卻完全沒有作用,這時候我的身體像是和大腦完全失連,她的手慢慢抓過去,終於握住了它,C像是想把它移開一樣的扯著它。扯了幾次沒扯開,終於覺得不對勁,才抬起頭看了看我,我尷尬的吞了吞口水,「那個……妳可以先放手嗎?」C離開我的身邊,看了看自己手上握的是什麼之後嚇得趕緊放手。

  我們兩個尷尬了一會,又看了看對方,不禁一起笑了起來。

  與之前生硬模糊像是夾雜著沙子的笑不一樣,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是在笑著。現在要我回想已經沒有辦法完整描述當時的感覺與境況了,彷彿我連日的陰霾與黑暗被C一個人所驅散一般,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我像是已經被催眠一般,恢復了原本還緊帶著面具的時候。究竟是什麼心態我也說不清楚,是因為不想傷害她嗎?還是自己潛意識中認為其實C喜歡的是「這樣的我」?因D而產生的痛苦、折磨像是連日大雪後遇到冬日的陽光一般逐漸消融,默默地化做雪水融入我的心。

  若要我現在說起這輩子我最虧欠誰,也許是C吧。我很感謝她。直到今日我都仍會想起她的笑容,以及她給我的所有溫暖。是她讓我理解到無論是如何深邃的黑暗都能夠被打破,也許是我沉潛的不夠深不夠遠吧,但我往後無論多麼受傷都一直記得這一天──C抱著我,我們一起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模樣。我知道即使我回頭看不見任何人影,也會有一個人願意抱著我,為我流下眼淚。

  「那現在……」C看著我。不知道為什麼,看著C總感覺有種閃閃發光的感覺,好像她自身就會發亮一般,待在她身邊我感覺很舒服,是溫柔且緩慢的光熱,逐漸浸潤著我。

  「我們等下課再回教室吧,現在一起回教室也太顯眼了吧。」我抓了抓頭,和C這麼提議。頭隱隱痛了起來,等等回教室少不得又是一陣盤問吧,我一個人消失就算了,多了一個C就不一樣了。我想到A的纏人功力就一陣頭疼。

  C嗯了一聲,也不說話,曲抱著雙膝坐在我身邊。我轉頭看著她,差點就忍不住伸出手拍拍她的頭了。但我不能。我腦中閃過好多瑣碎的片段,想起她說話時那股迷惑我的香味、這半年多來如何努力維繫我在大家眼中的虛假模樣、想起A第一次找我搭話的時候、B和我說話時總努力透過我凝視D的樣子、C總在一旁,每次都說你們這些臭男生真是死性不改,但我們下一次聚在一起時又總能看到C的影子。以及D。我仔細回想D的模樣,才發現我似乎從沒有仔細看過它的樣子,我這才發現D在我的心中似乎從未清晰過。和它在一起的時間我其實從未仔細看過它。我連虛假的它都不願意理解,更何況真實。

  真實是什麼樣貌呢。
  我沒有概念。
  我又悄悄地看了C一眼,決定不管這些問題。

  我們兩人又沉默了一會,C好幾次欲言又止,像是想說什麼,我知道她想說些什麼,但我沒有勇氣回應她。下課鐘聲響了以後,我如釋重負,和C說我們回去吧,她像是有些失望,有些沮喪,卻彷彿也鬆了一口氣。

  我們回到教室後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一般,同學們看著我們兩個什麼也沒有說,但上課鐘響回到座位後又彼此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我前面的兩人也許是怕我聽到吧,他們傳紙條。一個不小心卻掉下去飄到我腳邊,我彎下腰撿起來,他們兩個一臉驚慌的模樣,我看了紙條的內容。欸你覺得他們兩人剛剛一起蹺課是去哪了啊?我怎麼知道,搞不好已經搞上了吧,D最近不是和B在一起了嗎?他也不好過吧。不會吧,他感覺就像玩咖啊,搞不好早就尬上了吧,D不是有和咚咚跟清蒸他們說感覺他越來越冷淡嗎,搞不好是早就尬上C了吧。誰知道啊,欸我昨天和我婆通視訊,欸超爽的,她穿蕾絲內褲自慰給我看欸。真的喔,錄下來啦錄下來啦,我也想看啦。幹咧,那你還不如去問問他和C上床的時候要不要給你看咧。……我抬起頭看了看它們兩人,突然連生氣的力氣都消失了,它們兩人仍然一臉驚慌,心虛地眼神飄移,想把頭轉回去卻又怕我發火。我看了看紙條,又看了看他們,突然笑了。我緩慢地將手上的紙條對半又對半的撕了起來,最後把那些紙片灑向地上,它們像雪花一般飄零散落在地上,我仍笑著:「麻煩你們掃了。」B和D兩人坐在我的後面,我沒有回頭看它們兩個,也許是我對不起D吧。但我毫無悔意。也許我就是個這麼惡質的「人」吧。

  老師進教室後什麼都沒有問,只是多看了我和C一眼,接著繼續講它的課。老師是軍校出來的,上課很喜歡批評時事,口頭禪是啊這個時代啊,那些沒有道德的人都該抓出來一個一個槍斃!我其實不知道「道德」究竟是什麼,這個社會太多沒有道德的事情,偏偏越沒有道德的人越喜歡把道德掛在嘴上。每一個把我們逼到絕路的人都說著:「這是為你好。」我更喜歡將自己蜷縮成一隻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感受不到的球,把自己以外的世界留在外面。

  蜀道難,難於上青天。老師在黑板上寫下這一句,「誰和我說一下,蜀道難整篇文章在講什麼?」同學們默不吭聲,每個人都怕老師點到自己,老師啪的把粉筆放回粉筆溝,拍了拍手,就自顧自講起來,「我不要求你們去記整篇文章,李白是多麼憂國憂民,他裡面想寫的開國多麼艱難,蜀地多麼惡劣,我只要你們記著,沒有一條路是輕鬆的。你們更慘啊,再兩年不到你們就要考學測,你們這群教改上來的學生從小就是平日小考中考大考不斷,我教書教很久了,有些學生讀書把自己讀壞了,我希望你們每個人都能好好的。讀書是一時的,人生是一輩子的。做任何事情都需要下苦工和決心,任何事情都要為自己負責,人生是無法作弊的。上週期中考的時候有人作弊,我不講是誰,也不想追究,期中考不過是一次對於你們平日讀書成果的檢查,如果是你們那公民老師來說,他會從三民主義開始和你們講,然後一邊帶著哭腔說要對得起社會,對得起良心,對得起父母、師長,甚至是眾人對你的期望,一邊給你們記個大過,考試成績歸零。我不這麼做,我也不做任何處置。但我希望你們都記著,做人做事,要對得起自己。父母的期望最是害人,任何事情都需要下苦工,而不是作弊取得一個假的成績。我不做處置,和你們說這個不是鼓勵你們作弊,而是希望你們能對你們自己負責,如果期末考再有人作弊,就通通抓出去槍斃!」接著老師又從蜀道難開始講起了人生,再講到了李白當初寫蜀道難的時候是多麼用心良苦,只是我已經沒有心思聽了。

  前幾週我都處在失魂落魄狀態,對於考試誰作弊這類風聲我完全沒有注意,轉頭看了看C,C和我指了指窗邊的A,我稍微轉頭看A,他沒有以往的輕鬆與笑容,渾身顫抖,咬緊牙關,死白死白的臉色和幾乎要擠到一起的眉頭,雙手緊緊握著,絞著自己的手指,我看著C,無聲的問她,「是、A?」C點了點頭,我抓了抓頭,覺得不太對勁,雖然A成績沒有前幾名,但也不是需要考試作弊的人啊?

  我又看向C,眉頭挑了挑,想問她怎麼回事。正當C想要回我的時候,老師用力的咳嗽,瞪我一眼向我說,「不上課在那混,是想要罰抄課文嗎?」我馬上低頭裝做認真讀書的樣子,決定下課後再問A到底是怎麼回事。

To Be Continued-

20131030

異質少年少女〈五〉

異質少年少女〈五〉

  所謂的人啊,真的是很奇怪的生物。認為眼見的事物才是真實的,沒有人願意去看別人的真實,所以才會衍伸出那麼多光怪陸離卻又無可奈何的事情。BD的事情終究是被大家知道了。這些事情我甚至沒和他人提起過,但同學們在路上碰巧遇過他們兩人勾著手走在一起,就也都知道了。每個人看著我的眼神都帶著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甚至在我面前也極少提起D的事情。就連BD兩人也都躲著我,除了課堂上不可避免的碰面以外,幾乎是我在的地方他們就消失無蹤。

  在這些日子裡,我看見了人類彼此之間的脆弱,也發現我其實比我想像中的還要脆弱、平凡。我每天按時上課,下課,回到家就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媽媽在門外用力捶門、發火,甚至是摔東西、憤恨地咒罵,但這些彷彿都與我無關。我縮在屋子的角落,靠著牆,抱著膝,盡量將自己縮成一小團細小且黑暗的脈搏,在沒有開燈的屋子裡,瞧不見我,但確實有脈動在著。像是我化作整片黑暗的心臟,撲通撲通地跳著,我每日就依靠著心跳緩緩進入更深的夢境。有的時候睜開眼睛分不清楚現在究竟是夢還是現實,張開口也只感到乾渴,彷彿只有這種飢渴、乾枯的感受才能證明我還活著。

  漸漸地我彷彿又成為以前的自己。光是「我在」的這個行為就使得空氣凝濁厚重起來,彷彿每個動作都要使出渾身力氣才能達成。我越來越沉默,像是我原本精心雕刻的面具突然從我的靈魂鬆脫一般,我沒辦法再繼續保持原本那個我認為「很簡單」的模樣,我又像以前那般充滿陰鬱的光芒,深邃得像是可以將他人輕易吞噬一般。在教室裡我像是被肢解,醃在海水裡,潮汐輕易地將我淹沒。我在教室裡,卻能聽見浪潮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然後是黑色的光,將我一點一點的鋪滿,直到我再也感受不到我自己為止。

  我再也受不了這個氣氛。只要有空檔,每個下課、午飯時間我幾乎都是奪門而出,在學校每一個偏僻的角落窩著,大口的喘息著,像是要將我在課堂上呼吸不到的空氣都填補回來似的。那天我也是一樣,午飯時間我一個人躲到了主要教學樓和行政樓中間沒有人去的小空地,隨便找個墊的東西就坐著了。我一個人啃著麵包,好難吃。感覺就像咀嚼乾硬的塑膠一般,我彷彿已經沒有味覺,進食只是維持自己基本的生存所需。我的頭突然被東西擊中,我朝被擊中的方向轉去。

  是C
  是C。是C。是C。是C。是C。是C。是C。是C。是C。是C。是C。是C。是C。是C。是C。是C。是C。是C。是C。是C。是C。是C。是C。是C。是C。是C。是C。是C。是C。是C。是C。是C。是C。是C。是C。是C。是C。是C。是C

  她到這邊做什麼?

  她一手插著腰,一手拿著便當盒望著我,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有些刺眼。我張了張嘴,想要說話,卻發現自己好像已經好久沒有喝水了,喉嚨十分乾澀,像是有針在刺一般。我聽到自己的聲音沙啞,說出來的話像沒有意義的嘶啞聲。「你看你。」她也不顧一旁的水泥塊骯髒,一屁股就坐下來,把便當遞給我,「你這些天都沒有好好吃過東西吧,這給你,快吃吧。」我看著便當,看了看她,搖了搖頭。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來找我,即使是喜歡我,也應該對這些日子的我感到失望,甚至是絕望才對。

  「算我求你,吃一些好不好?」C咬了咬嘴唇,又和我說了一次。我沒有再將視線移到便當上,而是直直地看她。我不懂她這麼做的原因。「你已經快把你自己逼瘋了,他們根本就沒有值得你這麼做的價值!」C強硬的把便當塞到我的手上。我突然一股衝動想甩開手上的便當,大吼說妳懂什麼?可是看到她的表情我就楞住了。

  ……這算什麼嘛。露出那種要哭的表情到底算什麼啊。

  我又看了她一眼,覺得好像能從裡面看到海洋的模樣。清澈且波光浮掠,好像能包容我的一切似的。我搖了搖頭。想拆開免洗筷,才發現自己已經虛弱到連免洗筷都拆不開。C無奈地將免洗筷接過去,啪地一聲將它拆開,我向她露出一個虛弱的笑容,接過了筷子。我吃進一口白飯的時候,溫熱的感覺讓我差點就哭出來了。接下來我一邊嚼一邊覺得鼻頭發酸,當我覺得快要哭出來的時候,C摸上了我的頭,她順著我的頭髮輕輕地撫摸我,我一口飯哽在喉頭,不由得嗆得咳嗽起來。C拍了拍我的背,什麼也沒說。

  她什麼也沒說。

  這正是讓我最難受的地方。這算什麼啊。她明明也難過。為什麼要對我這種完全不值一提、卑微、下賤的人這麼好。為什麼,不過是個蟲……不過是個外人而已!連爸爸跟媽媽都沒有這麼溫柔地摸著我的頭過,他們……根本沒有人會愛我。她就這麼突然消失了,扔下我一個人。D說過要和我永遠在一起,但它也。但它也。不,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所有的一切都是我造成的。但D確確實實地破壞了這個約定。為甚麼沒有人願意更寬容一些呢。為什麼我不願意對任何事更寬容一點呢。C不該對我這麼好的。我並不值得。想到這我不由得稍微往旁邊挪了一些。

  當我挪過去一些,C就更靠近一些,挪了幾次終於C先受不了了,「你幹什麼?為什麼要一直離開我身邊。」我搖了搖頭,覺得喉嚨好像已經因為太久沒有喝水而裂傷了,我發出一個連我自己都沒有聽過的聲音,就像是將聲音往粗糙的石地刮過似的,「是我不好。」C聽到我這麼說,氣得渾身顫抖。以為她要打我一巴掌,我閉上眼睛,心想這樣也好,她就趕快離開我的世界,快點離開,不然她每多在這一秒鐘,我就更厭惡與她相比醜陋的自己。

  想像中的耳光沒有下來,取而代之的是緊得差點就要將我勒得不能呼吸的擁抱。我手上的便當因為擁抱的撞擊與緊勒掉了下來,我腦中第一時間閃過的居然是好香。腦中又開始胡思亂想,女生都這麼香嗎,C的身體跟D一樣都好柔軟,那她呢。我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居然卑劣到這種程度,恨不得有一個洞能馬上鑽進去再也不出現在這個世界上。我的身體微微繃緊,想掙脫開來,卻發現自己連掙脫C的力氣都沒有,也不知道是她力氣太大還是我因為沒吃飯已經虛弱無比了。

  「你為什麼就不能好好珍惜自己呢!」C哭了出來。我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做什麼反應,就只能楞楞地站在原地被C抱得緊緊的。

  「多愛自己一點不行嗎!」
  「為什麼一定要這樣折磨自己!」
  「脆弱不行嗎!脆弱就承認啊!」
  「你知道我多擔心你嗎,你為什麼只想到自己!」
  「傷害你的人在那邊找到新的戀情,你卻在這邊像個活死人,算什麼啊!」
  「你到底把擔心你的人放在哪裡啊!」
  「你為什麼……你為什麼……

  講到後面C已經哭得說不出話來,卻還是抱我抱得緊緊的。我感覺有一團火哽在自己的喉頭,想說些什麼卻說不出口。

  是的,說不出口。
  我怎麼說得出口?

  我也哭了起來,我抱緊C,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但就是想哭。純粹地想哭。

  這也許是我第一次在人面前哭出來,她離開的時候我即使渾身顫抖,像跌入最深邃的深淵時我沒有哭。爸爸和我說再見的時候我沒有哭。媽媽將我的東西一批一批抱去燒掉的時候我沒有哭。沒有人要理我的時候,我沒有哭。即使我再灰心再失望再絕望的時候也沒有哭。但我現在卻抱著C,和C一起哭了出來。

  我們兩個人就這樣抱著彼此,在那塊沒有人的小空地上哭得滿臉都是鼻涕和眼淚。傷心與痛苦似乎都暫時被扔掉了。我第一次感覺到C如此閃耀,甚至有些刺眼,但我卻又像是要抓住最後的浮木一般地抱緊她,抱得越緊便越感刺痛。明明覺得疼痛,卻又捨不得就這麼離去。

  如果真有神,請允許我就這麼再抱著一下下嗎?
  就一下下就好。

  我腦中不斷地閃過那些傷心的片段,每回憶起一個片段就感覺到心又被撕裂一次,越痛我就抱C抱得越緊,抱得越緊便越感受到自己的卑微與脆弱,接著又變得更痛。忽然我又想到C剛剛說的話。多愛自己一點不行嗎!為什麼一定要這樣折磨自己!脆弱不行嗎!脆弱就承認啊!不行嗎?不行嗎?

  對不起,不行。
  我不可以。

  但即使我無法。
  請讓我自私地再多感受一下這個擁抱……


To Be Continued




20131028

異質少年少女〈四〉



異質少年少女〈四〉

  那時候的我彷彿有兩個靈魂。一方面嫌惡生活中現實的每一個面,每一個邊邊角角,每一場接觸都像是用砂紙擦拭我原本的模樣。另一方面卻又期待每一場接觸,期待看到D,期待和她的每一場約會,期待牽住她的手。我逐漸地分不清哪一個才是真正的我。有的時候和同學說話,腦中卻浮現另一個聲音:

  這些是不值得愛的。

  彷彿是她的聲音。當時我似乎陷入一種魔靨中,一切的事物時常抽離。有時候扁平,有時立體,有時沒有顏色,有時逐漸扭曲。那個時候連看到D都令我覺得厭煩。它的一舉一動都令我反胃。

  我搖了搖頭,把這些擾人的思緒從我的腦中驅趕出去。

  「你怎麼了?」D坐在我身旁拉了拉我的袖子,像是很擔心我一般。

  「啊,沒事。我只是在想一些事情而已。」我強自撐起一個笑容對D說。「每次來你的房間都覺得好乾淨喔,真好,我的房間都亂七八糟的。」

  D的房間並不大,有張床,上面是水藍色的床單,地上鋪著粉色的巧拼,牆壁上黏貼著一些海報跟照片,衣櫃的抽屜露出一件衣物的邊角,有著蕾絲的邊,我猜應該是貼身衣物之類的吧,床的正前方就是電腦螢幕,螢幕上播兩個情侶正在熱吻,是甚麼片我已經記不起了,只記得那個時候我看到電腦就是一男一女正在親吻,接著倆人的手越來越深入,彼此的衣物像陷落的城一般從身上剝離,像是在撫摸彼此留下的暗號一般,一點一點地潛入更加陰暗的世界。

  「……唔!」我學著影片裏的男人親吻到胸口的時候,D發出了一聲呻吟。
  「嗯?」雖然口中問著,我卻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手指不斷地朝D的更裏面侵略進去。D的身體微微繃緊,嘴微微地張開,急促地喘著氣。她的指甲嵌入我的肉裏,我痛得皺了眉頭,她彷彿得意的笑了一下,「除了我之外你還和幾個女生做過啊?」我突然冷了下來,就靠近它耳朵,輕輕地咬了它的耳垂一下,在它又發出呻吟時,輕輕地說了句,「妳說呢?」

  然後。沒有然後。我沒有做到最後。

  在D問了我那句除了它以外我還和幾個人做過的時候我就冷了下來。即使如此我還是湊在它耳邊問它,可以嗎?我知道它不會說可以的,它會說不行,然後說以後嘛好不好,接著用手幫我打出來,射得它滿手都是。我會用一種有點歪斜的笑容看著它,它會看著我,假裝為難地把我的精液舔進嘴裡,輕輕地白我一眼。

  我知道B喜歡D。知道C喜歡我。知道A其實喜歡B。可是我沒有想要做甚麼的打算。A常常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傳訊息給D,D也不敢讓我知道,但其實有一次在D去上廁所的時候我看到了訊息。D其實也為難吧。都是好同學啊,B和我不一樣,每天都會說一些讓D開心的話。我其實並不真知道我究竟喜不喜歡D。當初才開學一個月就和D在一起了,沒有誰提出交往的要求,彷彿曖昧到某一個臨界值就自動進化成為情侶關係。彷彿我們所處的這個世界已經沒有明確的關係界定了,只要彼此這麼認為就連確定都不用確定。

  「你在講的是連續劇吧?」網友E這麼問我。他是我在網路論壇上認識的一個人。自我介紹是「客觀性別男‧球型‧無學歷‧無工作‧無車‧無房‧無老婆‧更無老公。」,我當初覺得有趣就加了他。稍微聊了聊,我才發現網路真是好東西。講甚麼都沒有人會在意,因為每個人認為自己在網路講的話是虛構的,所以別人講的話也是虛構的。我打了好多好多關於她的事情,下面的留言永遠是這篇小說寫得真好啊、真有真實感啊、如果真的存在這樣的人就好了、好想自己生活中有個這樣的女神啊……只有E在下面留言,「樓主一定很難過吧,關於她無聲無息的離開,一定花了很多時間去撫平傷痛吧。」

  「嗯,沒有,是我在構思的新故事。」思考了一下,還是決定騙他,才省得我麻煩還要解釋一堆。

  「我就說嘛,這甚麼錯綜複雜的人際關係。A喜歡B,B喜歡你女朋友,C又喜歡你,你女朋友雖然喜歡你卻又捨不得踢開B。」E這麼說,頓了一下又看他打出一排字,「這麼蛋疼的關係如果在我身上發生,我一定有多遠就跑多遠。」

  「為甚麼?」

  「沒有為甚麼啊,對誰都是歉疚。如果你不想放開你女朋友,那就會對B有不好意思的感覺。你又沒辦法幫A跟B在一起,也沒有辦法回應C的感情。怎麼做都為難啊。」

  ……為甚麼會有不好意思的感覺,我不懂。

  「噢。那如果『我』不在乎女朋友和B在一起呢?」我說。其實我真沒這麼在乎。

  「那你要怎麼面對A?雖然說表面上沒有人知道A喜歡B,可是你自己知道啊,難道不會愧疚嗎?如果說你要放棄女朋友,那劇情怎麼走?難道你要和C搞在一起嗎?」E這麼說。

  「嗯,我了解了,我會再想想。」其實我仍無法理解究竟為甚麼會有愧疚的感覺。感覺蟲子也不容易啊。我完全不能理解的意思難道是因為其實我是比蟲子還要低賤,更為低下的物種嗎。

  突然我覺得思考這些事情的我愚蠢的可笑。畢竟即使我們不是蟲子,但同樣也不是神。

  有的時候覺得課堂枯燥的可怕,像是逐漸地將整個世界的水分抽乾並且蒸發掉都不夠,還要從我們身上抽取剩餘的、一點點的、珍貴的水源。把我們逐漸風乾成一個空殼,那個時候他們就能把我們擺放成他們想要我們成為的模樣或者姿態。而且身邊的每個人都一天一天地在變形,我彷彿看著他們從人的模樣越來越微縮,長出枝節,縮小成各種奇形怪狀的樣子。

  去D的家看電影那天之後,我像是畫了一個圈圈在我跟它之間。看不間,但確實存在,同時我也能感覺到B跟D之間的互動逐漸多了起來。我又想到她和我說過的,蟲子之間是沒有永遠的。我真好奇若B跟D在一起,A的反應是如何。後來D果真和我分開了,我逐漸地不碰它,即使是它要求我,向我求歡,午休被它帶到女廁所,假裝自己喜歡性愛這回事,和我說插進去也沒關係,哭著和我說我不是想要嗎為甚麼不要了,它不斷地使自己更低賤,我都無動於衷。只是假裝笑笑和它說沒關係,沒有必要這樣的,不要這樣。

  最後D果然聯絡B了。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還期待甚麼。我那時候彷彿想到了一句誰說的,身而為人,我很抱歉。也許這是人類最大的悲哀,以為自己掌握了世界,最後才發現真相是冰冷且銳利的一把刀子,劃開我們堅硬的繭,強硬地逼迫我們直視現實──沒有誰是真正可信的。我究竟還期待甚麼。我假裝無意經過似的走到D跟B身邊,嘴微微張大的看著他們倆人握著的手。見到他們倆人看到我就慘白的臉色,我一時不知道究竟是破除他們虛假謊言的快感多了些,還是對於他們真就這麼照我所想的走到了一起的脆弱感到的悲傷多了些。

  我甚麼都沒說,只是經過他們時,多掃了他們倆眼。我以為一切都在我的掌握裏。全部的事情。回到家後我卻感覺自己止不住地顫抖。我把自己包裹在厚厚的棉被裏,蜷縮成一個球體,像回到羊水的記憶之中似的。我咬著自己的拇指,不停地嚙咬著指甲,卻沒有把它咬下來。我感到渾身打顫,抖動的頻率越來越高,我把自己埋到更深更深的地方。媽媽在外面大罵一些甚麼,我已經聽不清楚。聲音逐漸離我越來越遠,遠到我聽不到的地方……

  我似乎就沒有真正靠近世界過,一切都只是我以為而已。所有的傷都是無意之間疊加上去的。我彷彿又開始聽到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欸甚麼是談戀愛啊?就是男生要把小雞雞放到女生的那裏去啊!那裏是哪裏啊?好像是尿尿的地方吧?唉噁好髒喔,那我以後不要談戀愛了。談戀愛才不髒呢,只是小雞雞而已,女生長大之後都很愛小雞雞啊。哪有,怎麼可能,髒死了,我們女生才不喜歡呢。才沒有咧,我看我媽媽晚上都在吃我爸爸的小雞雞,吃得看起來很好吃的樣子。才沒有咧!才沒有咧!才沒有咧!談戀愛才不是只把小雞雞放到女生的陰道裡而已,而是把心交給對方,給予對方傷害你的權利。D把心交給我,所以我傷害了D。我以為我沒有把心交給D,我以為我沒有。

  我腦中閃過A、B、C、D的臉,他們好像越來越模糊、閃爍,最後都變成她的模樣。然後我維持胎兒的姿勢就這麼沉沉睡去……

  進入更深更深的夜。

To be continued-

20131027

異質少年少女〈三〉


異質少年少女〈三〉


  「欸你有沒有看我昨天傳給你的影片啊,幹,那妹超、正、的、欸!」姑且叫他同學A吧。A君反坐著我前面的椅子,正對著我說。

  「有稍微點開看一下,嗯,整體八十分。」我說。其實我根本不知道這個分數的依據是哪來的,影片我也只點開個半分鐘而已。我也沒甚麼資格幫人打分數,但這樣說就會莫名地讓人信服。

  「我操,你標準也太高了吧,那妹超級正的,你才給她八十分?」A在那大呼小叫著。

  「你們在聊甚麼?」同學B從一旁走過來,拉了一張椅子就坐在我桌子的右方。

  「沒有啦,我在跟他說我昨天傳的那個影片啊,媽的,那個妹超正的,他居然跟我說才八十分!」A拍了拍桌子說,B看了他一眼,嗤了一聲,「幹,你看的妹口味都這麼奇怪,還能有八十分都還算是他心地善良不忍傷害你吧。」A聽到就不服氣的回B,「幹幹幹,你的口味是有多正啦,你根本不懂天真純潔美少女的滋味!」B聽到也回,「幹咧,你根本是戀童癖啊,十五歲以下哪裏算是美少女,至少也要過二十五,才有成年女人的味道。」「幹,你不懂啦!」「幹,你才不懂啦!」「幹,幹,你根本不懂!」「幹,你幹說得比我多一次你就贏了嗎,幹幹幹,你才根本不懂!」

  他們倆人又陷入這種爭論不下且毫無意義的口味爭執了,等等大概又要轉過頭來問我。

  「你說!哪種更好!」果然,他們倆人又轉過頭來要我決定。

  「……要有一種活在這個世界之外的感覺吧。」我說,「要站在你面前,卻又讓你覺得她不存在,好像隨時會離開這個世界一樣。但又不像……」

  「好了好了,你別說了……」AB兩人同時打斷我,「要是不打斷你,我看你又要講這個不存在的女人講得沒完沒了的。」

  但明明是存在的啊。只是你們沒有見過她而已。

  「你們這些男生每天都在討論正妹,真的很色欸!」女同學C從旁邊經過,看了我們三人一眼。「我們哪有色!我們不過在討論……」ABC三人後來拌嘴的結果如何我已經不是很在意了。半年前我試著調整自己說話的腔調、講話的方式,忍著噁心回應那些無趣的話題,自我介紹的時候用輕鬆詼諧的語氣帶過,假裝自己沒有痛苦的過去,沒有被排外的經歷,膨脹自己,吹噓自己,將自己偽裝成很厲害的模樣。跟男生女生們都處得很好。我學會見風轉舵,學會別人說甚麼我就說甚麼,學會操控話題,學會講一些大家都喜歡聽的話。剛開始時我差點就迷失在這些虛假的情境當中。感覺真好。每個人都願意聽我說話,大家願意找我講話,雖然大多是無關緊要的廢話,但被需要的感覺真好。

  就連媽媽也是。太差勁了。

  有一天放學後,媽媽叫我坐到桌前,說要和我說些話,「上高中後發生了甚麼嗎?」

  我愣了一下,稍微傾斜著頭問,「甚麼意思?」

  「媽媽覺得你上高中之後,唔……變得很開朗了呢。甚至有一次我還在路上看到你跟一個女同學聊得很開心,媽媽真高興,感覺你好像一下子就長大了。」

  「……」我一瞬間覺得自己的面具就要鬆脫,還好我馬上就發覺了,「沒有啊,我不是本來就這樣嗎?媽你想太多了吧,你說的是哪個女同學啊?」

  「她綁著一個包包頭……這麼說起來你還會跟其他女同學聊天?那你有沒有女朋友了啊?……」媽媽後面還問了好多好多,問甚麼我已經忘了,我只記得我感覺自己的神經緊緊地繃著。好似要緊緊抓著我的靈魂,不讓我的假面具掉落下去。我遍體鱗傷。卻甚麼都說不出口。只能維持像砂紙一般乾澀且粗糙的笑容直到回到房間。我感覺這個笑容多維持零點一秒都像是在拿砂紙磨擦我,將我磨得渾身是血。我把自己扔到床上,像破布一樣攤在床上動也不動,心裏想就這樣讓我去死算了。也許那個時候我就已經死了吧。

  之後我像是一個已經壞死的肉塊一般,緊緊地帶著這個面具。到現在我已經分不清楚哪個才是真正的我了。或者是說,我已經不確定,之前的那個我是否真的存在過了。以前的我為甚麼交不到朋友啊,交朋友好簡單啊,只要隨便說些甚麼好笑的話,隨便說些甚麼相同立場的話,就算只是簡單的對啊是啊怎麼可以這樣呢都能夠讓兩人瞬間成為好朋友。

  啊,多輕鬆啊是不是?
  所以你果然和那些人一樣,只是蟲子。突然腦中又浮現一個聲音這麼說,嚇得我渾身發冷。我又想起了她的樣子。她的每一個眼神,每一句話所飄散的香氣,彷彿經過我的身體又回到我的靈魂一樣。

  「哎,你在想甚麼啊!」忽然我感覺被推了一下。我抬起頭看,趕快扯出一個笑容,是我現在的女朋友D

  「沒有啊,怎麼了?」我轉頭看了看四周,看起來彷彿是下課了。同學們都在整理書包,準備要離開學校的樣子。

  「下課了啊,怎麼了,你剛剛上課在偷睡覺齁。」D笑著捏了捏我的臉。「你記得嗎,明天。你上週答應我要到我家陪我看電影的。」啊啊,是啊,好像有這麼回事。上週在和它一起走回家的路上,它扯著我的手和我說它想看甚麼片,要我這週到它家陪它一起看。

  「嗯。我記得。」我捏了捏它的臉,做出很親密的樣子,然後和它說,「好啦,妳不是說今天要早點回去嗎?快回去吧。」

  「嗯,對不起噢,今天沒辦法和你一起回家!」它合掌做出俏皮的樣子和我說。

  看著D走出教室後,我在位子發了一下呆。A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轉頭看他,露出疑惑的表情,「真好啊,有女朋友的傢伙……」

  「……是你自己不想交的吧?」我無言的看著A,「當初不知道是誰說,啊,想哥風靡萬千少女,一個燦爛的微笑就可以帥死數萬個美少女,為了其他搶不到我的美少女們的權利,我決定單身。」雖然說是這麼說,但其實我也知道它只是不想找女朋友而已。畢竟只是個每天都只會討論美少女的蟲子。

  「嘖,單身久了總是會羨慕那些有馬子的人啊。」A抓了抓頭,「而且你小子敢說你不知道D要幹嘛嗎。你們那天在路上講的時候我都聽到了。」

  「聽到甚麼?」我翻了個白眼看A

  「D說這週我爸媽不在家啊!」A誇張的拍了拍我的肩膀,「所有ACG迷都知道,我爸媽不在家的涵義到底是甚麼啊,你不要告訴我說你不知道,我會用我的阿姆斯特朗旋風噴射阿姆斯特朗砲讓你瞬間成為這座星球渺小的塵埃!」

  ……我真心感到困惑。

  「你剛剛是講了一個很了不起的動漫哏嗎?」

  「你說我爸媽不在家嗎?對啊這就是女生說我今天O……」A又用力了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彷彿覺得我十分受教一般,但還沒說完又被我打斷。

  「我不是說那個,爸媽不在家這個不是動漫哏吧,我是說那個甚麼阿甚麼,阿姆斯特朗阿姆哈姆砲?」

  「不是!是阿姆斯特朗旋風噴射阿姆斯特朗砲!」A很激動的說,「那是銀魂的哏啊!就算沒看過銀魂的也都聽過這個成句,你怎麼可以無知道這種地步!太讓我失望了,摯友啊,你應該向真理的路途前進。」

  ……我看朝著真理大學的路途前進還比較實在一點吧。

  我翻了翻白眼,完全不理A一個人在後面鬼叫就離開了教室。

-to be continued

異質少年少女〈二〉


異質少年少女〈二〉

  放學後,我已經記不清我究竟是如何回到家的。等我回過神時我已經躺在自己的床上。媽媽在外面大罵,好像是在和誰吵架。我已經沒有多餘的注意力可以去聽媽媽吵架的內容。我腦中一直閃過今天的所有片段,包括那些我的靈魂脫離世界的點滴細節。似乎連聲音從我的世界逐漸剝離的聲響我都能夠清晰回想起。我在床上不停翻來翻去,對今天的事情與其說爽,不如說我更感受到恐懼。尤其是她在上課鐘響之前和我說的:「你果然和那些人一樣,只是蟲子。」

  我把自己埋在枕頭下,發洩似的鬼叫著。我多想現在就到她面前跟她說其實我不是蟲子……我……不是嗎?

  其實你也是吧。不過只是蟲子。我似乎聽到有一個聲音這麼對我說著。

  這個念頭一起就不可遏止的燃燒我的思緒。我憑甚麼認為我和其他人不同?其實在她的眼中我和其他人不過是一樣的吧。只不過她常常和我說話?她和我說的那些話即使沒有我也能夠繼續下去,她就算是對著路邊的野狗說那些話也是她的自由。握著彼此的手也是一樣,我不過是她養的一隻寵物而已,握著我還不如說是牽著我,像牽著一隻寵物一般。我跟那些她看不起的蟲子一樣,也會窩在床上躲在棉被裏想著她就能打上好幾次手槍,射到雙腿都感覺發軟。也會幻想她能對我說些甚麼或是對我更好一些。同學們說話我並不是不屑和他們說話,而是我沒有辦法插進話題,我是想要和那些任何事情都無所謂且麻木的蟲子成為一個群體的。我、我……

  我突然止不住地顫抖。為了甚麼我也不知道。

  隔天到了學校,我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感覺自己心臟跳得厲害,像是就要蹦出胸腔似的。我看著身旁的位子,有種既期待又忐忑的心情。我說不清自己現在的心情,期待能見到她,但見到她之後呢?我又困惑了……

  我從來沒有覺得自己這麼笨過。

  但一直等到放學我都沒有見到她來學校。我從早自習,一直等到第八節結束下課,我都沒有看到她。接著第二天、第三天,最後一整個禮拜我都沒有看到她。我旁邊的位子就這樣空著,彷彿除了我再沒有人想起她的存在。同學們每天到學校都聊類似的話題,欸欸我馬子昨天晚上幫我含欸,真是爽翻了。幹真假啦,好爽喔,他媽的我女朋友連摸都不給我摸。欸你看,這胸器,幹,要是能被她夾住,我願意少活十年啦。屁啦,你他媽的上次你媽跪在神明桌說只要你願意不再和我們出去她就願意少活十年,結果你現在還不是跟我們跑來跑去,你們家的人是不是都把少活十年掛在嘴上啊。幹你懂甚麼啦,拎北這是孝順好不好,我就是要跟你們出去混她才不會少活十年啊。欸欸妳昨天和那個帥哥出去結果咧?哪有甚麼結果啦吼。欸妳不要每次都這樣啦,討厭欸!那個傢伙根本就中看不中用啊,練那麼多肌肉有甚麼用啦,才剛摸他他就射了,搞得我滿手都是,還沾到我的衣服,噁心死了!唉噁,好噁心喔,這樣就沒了喔?好無聊喔!欸妳說昨天七班的那個驢臉男跟妳告白喔,妳有答應他嗎?沒有?為甚麼啊,答應她看看啊,聽說馬的那個都很長,搞不好他的那個也很長啊……

  ……我受夠了這些莫名其妙的人們。我以前一直想要湊進去的談話內容都是這樣的嗎?我突然好想她。即使被當成和他們一樣的蟲子也沒有關係。只要她在我身邊,我就覺得一切都沒有關係。這個世界帶給我的所有噪音都是線索。一個讓我跟她更靠近一些的線索。

  但我再也沒有看到她。一直到畢業後都沒有看到她。我去問了老師,老師只跟我說她前一陣子因為摔下樓住院了,然後出院之後跟學校說她要在家自修,畢業典禮也不參加了,請學校答應。問完老師的那天下課後我跑到她家門口去,我只經過幾次,她和我每次都在她家的路口分別,有幾次我親眼看到她走進哪一家。我忐忑的按下門鈴,按了好幾次都沒有人回應。才有一個經過的阿姨跟我說:「噢,那家前一陣子就搬走了喔。搬去哪裡?我也不知道欸。不過那家走了也好,可能是大人吵架吧,有的時候晚上都會傳來女人哭泣跟尖叫的聲音。警察來了好幾次也都沒甚麼用,我們早就受不了了。」

  她就好像在這個世界蒸發一般。沒有人提起,甚至連畢業紀念冊上面都沒有她的相片。更別提畢業照了,她根本連照都沒有照過。然後我們國中的日子就這麼死去了。毫無聲息的死去。所有過去像是被格式化一般。同學們散落各地,老師們死在同樣的位置,但這些都不重要。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她從我的生活中死去了。我有的時候會想起那天在防火巷的片段,覺得自己就跟動物一般可笑。雖然難過,卻還是順從慾望打了好幾次手槍,讓硬得發疼的肉棒消下去。

  開學前我去打工了。是飲料店。我時常會和一個男的排在同一個班,有的時候是一個女的。男的把頭髮染成大金黃色的,每次看到他都抹滿髮膠,一根一根這樣抓得尖尖的,像刺蝟一樣。左邊的耳朵,打了五個耳洞,戴了五個耳環在上面。沒客人的時候他就拿著手機在那邊對著自己照啊照的,有的時候伸出舌頭發出無意義的「YO」的聲音,不知道在做些甚麼。女的是一個髮色十分繽紛的大學生,它和我說了好多星座的運勢,每次見到它我都會聽到雙子座的一週運勢,有客人的時候它也不怎麼招呼,就在後面滑它的手機。它常常會講手機,更多是講八卦,有的時候會有一些意義不明的對話。嘿,對啊,通常是一個小時啦,但是人家給你一個半小時好不好?哎唷,不要嘛,人家很辛苦哎……

  我就做暑期的兩個月而已。有一天下午熱得要死,卻連一個客人都沒有。那男的站在我旁邊看我,我轉頭也看了他一眼,不曉得他一直看我是甚麼意思。

  「我現在才發現,我好像還沒跟你好好聊過欸?」

  當然沒有。這一個月來每天和你輪班的時候,不是看你在做出各式各樣奇怪的姿勢,就是把你頭上的金針抓得更尖銳一些,再不然就是走出櫃台和隔壁甜點店的工讀生聊得差一點就要爽到飛上天去,怎麼可能會有和我聊聊的時間。

  「聽老闆說你要升高中,所以你考上哪間學校啊?」他搭住我的肩膀,像是跟我很熟絡一樣的問著。我看了看他,甚麼都沒說,他仍搭著我的肩膀說,「哎,不要不理我嘛,哪間學校的說一下啊?」

  「……J高。」我想了想還是和他說了。畢竟也沒甚麼不好說的,只是覺得他有點煩。

  「哦哦,J高喔,那離我們店不遠啊?」他放開了搭著我肩膀的手,又自顧自地拿起手機滑了起來,「有沒有人跟你說過你還滿陰沉的啊?這樣不好喔,上高中這麼陰沉是交不到朋友的啦。」

  我根本沒有想和那些人交朋友的意思。
  到底憑甚麼認為我會想要和那些人交朋……友。

  兩個月很快就過了。我離開了飲料店,像從來就沒進去過一樣。我沒有留下那一男一女的連絡方式,連臉書都沒有。我的生活就像是從來沒有這兩個人,我也從來沒有在他們倆人的生命中出現過一般。

  可是那男的說的話一直埋在我心中,像是一個地雷一樣,藏在心底某一個角落。直到開學前一週我才突然回想起這句話:「上高中這麼陰沉是交不到朋友的啦。」我突然覺得愚蠢。我怎麼會有這種想要改變自己看看究竟能不能交到朋友的想法。我當時轉身把燈關了就窩到床上睡覺。在床上我一直翻來覆去,想到她的臉,她的香氣,還有她握緊我的那種疼痛。我一下子想到他說的話,上高中這麼陰沉是交不到朋友的。一下子想到她和我說的,人們不過只是蟲子,只要你假裝和他們一樣,他們就會以為你們是同類。

  我翻來覆去。
  沒有結果。

  然後我又夢到了她。她依然坐在我旁邊的位子,只是不說話,面無表情的看著我,偶爾瞇著眼睛盯著我,像是很不滿的樣子。她的眼神流露出你不過只是個蟲子,別把自己看得太高的訊息。我渾身發抖,感覺到自己狂打牙顫,我想從自己的位子上站起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被鐵鍊綁在椅子上。十分緊繃的。我無法掙脫開來。我看道她站起身來,臉上充滿那天的燦爛笑容。她的手摸上了我的臉,一路往下,往下……

  然後我就醒了。
  褲子是濕的。

-to be continu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