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425

〈遺照〉

〈遺照〉

你記得遺忘是本能
發聲如同呼吸
說出的話都成為謊言
掌心的紋路像字的結構
延著敘事的小徑走出
就能看見自己
在前方學習如何沉默

如何沉默,聽山的故事
走入山林後才發現
他從未說過任何一字
每一棵樹都長得比他想得
要來得更翠綠一些
我們有小小的山谷在沉睡
在比想像中更近的地方
在你眼底,靜靜地睡著
你總看著遠方
遠方山谷中細細小小
冒出的山嵐,演化成細微的蟲
在每一個間隙之間
以為自己是多足的神

你以為自己是多足的神
離去的時候仍是乾燥的芽孢
不具傳染性,也不像那些
那些多刺的莖葉蜷縮
忘了海,忘了水面下的國族
有多少預言要兌現
你學會語言後,每天說話
每天離山更遠一些
遠到再也不記得自己的來處
你和海有說不完的話
將山的故事羅列,即使
那並不是山的故事,你仍
談論得像是他說的一般
直到走得夠遠,細數步伐
才發現你說出的故事
比你還巨大,還像你自己
你看看山,看看海
在山與海之間死去
不知道自己死得像不像自己

20140420

【電話】

〈電話〉

  會注意到他,是因為每次進來這間店的時候他總會在同樣的座位上,而我總是坐在他後面的位子,有的時候正對他的背影,有的時候背對他。他總是坐在靠窗的位置上,點一杯咖啡,一個人坐在那一整天。我週休二日都會來這間店,每到下午,他會和人講電話,一講就是一陣子。一開始我並不是很注意,和誰講電話那是個人的自由,直到有一天,我坐在他的背後,背對他的位置的時候,他撥通電話開始講起來。

  ──你好。
  ──我該怎麼稱呼你?
  ──啊是,陳小姐你好。
  ──沒甚麼,我只是想找人說話,聽聽人的聲音而已。
  ──我不知道。覺得生活中甚麼好事都沒有發生過。
  ──啊,是啊,是啊。對,我打給你們好多次了。
  ──沒有人和我說話。

  我偷偷轉過身看他,他帶著耳機講電話,雙手交疊握著自己的手機,頭是低垂著的,桌上散亂著各種文件,一串一串的數字,有一些文件上面有圖表,看起來像是分布圖的樣子。他的右手邊有一個攤開的筆記本,裡面寫滿了筆記,字跡很雜,充滿了塗塗改改的痕跡。而且太遠了,我看不清楚上面寫了些甚麼。左手邊則是放了幾本書,我只看見最上面那一本的封面,花花綠綠的,看不出來是甚麼類型的書。

  ──我就是需要的人啊。
  ──不,我不方便。我只是想聽到人的聲音而已。
  ──是對我說話的聲音。
  ──也許吧。但我無法停止這種想法。活著太辛苦了,你不覺得嗎?
  ──啊,是嗎?你也辛苦了。
  ──我在想甚麼?唔。我覺得活著很累啊,彷彿活著就僅僅只是為了活著而已。這種漫無目的的感覺讓我感到焦慮。

  我看著自己眼前的書,突地感到茫然。回想起過去的時光,像是縮小成極為細微的分子一般,每一個細節都像是攤平的書頁一般在我面前。每一個人都低著自己的頭,極為注意手上的書本,深怕忘了哪一個瑣碎的環節,但是時間這麼過去了,當年的知識也忘的七七八八的,卻仍是這樣過來了。我們努力究竟是為了甚麼,努力的本身彷彿僅僅只是為了努力而已。

  我突然對我身後這傢伙充滿興趣,雖然不知道他到底在跟誰講電話,但我決定繼續聽下去。

  ──你不覺得這世界很可怕嗎?

  他用食指敲著桌面,聲音聽起來有些不穩定。我朝窗外看去,原本晴朗的天空不知甚麼時候開始密佈烏雲,人群三三兩兩的群聚著,有些人抬頭看了看天空,便加快行走的速度。大多人都走到騎樓內,只剩一些人仍站在馬路上。有個穿著咖啡廳制服的人引起我的注意,他抱著一疊傳單站在路口,對著經過的行人遞出傳單,沒有人的時候他像是突然塌了下來一般,走回騎樓旁靠在廣告柱上,頭看著前方不知道在想些甚麼。

  ──所有。我對一切都感到害怕。最可怕的事情是不能死。每個人都說不能死不能死,到底為甚麼別人要來介入我們的選擇。
  ──沒有為甚麼啊。就只是單純的不想活,但是又不真的想死。每個人都有過不想活的時候吧。我曾經想過要怎麼樣帶全家人一起離開這個世界。這樣他們也不用受苦了。
  ──有甚麼能解決的。沒有。沒有甚麼可以解決的。今天過了明天又是一樣的一天,我爸一樣苦哈哈的,我媽一樣只會哭,他們彷彿除了那樣之外甚麼都不會。
  ──……你說的倒是很輕鬆。我只是想聽聽人的聲音而已,你跟我說這些──算了。算了。

  說完這句話,他用力地用食指戳手機的螢幕結束通話,我把頭側著假裝看窗外,實際上眼角偷偷往他的方向看,他仍是兩手抓著手機,看著螢幕不知道在想些甚麼。約莫過了幾分鐘後,他按了幾個號碼後按下了通話,這次我看到了他打的電話號碼,是1980。我裝作若無其事的回過頭,拿出手機搜尋1980、電話這兩個關鍵詞,顯示出的結果居然是張老師專線。這個人居然從頭到尾都在跟張老師專線說這些……這些……我說不上到底該說有趣還是莫名其妙的對話。我還在胡思亂想,他又開始講起電話。

  ──你好。
  ──沒甚麼,我只是想找人聊聊而已。
  ──我覺得很生氣,剛剛有個人明明對我的一切都不了解,就隨意對我下定論。叫我要往好的方面想,要找到我究竟為甚麼會這樣想的原因。
  ──啊,是的,對,我上週也有打給你們過。
  ──我,嗯,是。我為甚麼會這樣想?我當然會這樣想啊,因為世界就是這樣啊,有那種被上天眷顧的,甚麼都不用做的人;也有那種倒楣到不可思議的,不管他怎麼努力,終究無法逃離噩運的人。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又抬起頭。

  ──每個人都跟我說應該要積極樂觀,我怎麼能積極樂觀起來。
  ──我好希望成為一個白癡啊。每天過得怎麼樣也無所謂,只要還有一口飯吃就不算白活。只要有一口氣在就拼命地想繼續下去。
  ──不我不是來求救的,我只是──我只是想聽到別人的聲音而已。聽到別人對我說話的聲音。
  ──我過的很好。我過的很好。只是有的時候會受不了。換作是誰回到家面對一整屋子死氣沉沉,明明在家裡卻連燈也不開,甘願自己處在一個黑暗未知的空間裡面的人們──換作是誰都受不了啊。
  ──我很好。只是這世界太混帳了。

  他又敲起了桌面,從原本緩慢的速度越來越急促,他敲擊在桌面上的每一下都彷彿像是心臟跳動的聲音一般。我好想回頭罵他,不要以為全世界只有自己不幸而已,但我又低下頭來──我有甚麼資格這樣和他說呢。

  ──結果你和他也是一樣的啊。你們都叫我檢討自己。最該檢討自己的人們卻從來沒有人要他們檢討自己。
  ──不,不了,謝謝你,我沒有時間,我以後也不會再打給你們了。我只是想聽到別人的聲音而已。這是我最後一通電話。
  ──我不需要。
  ──我不需要,說起來,你們到底能幫我甚麼。幫我解決我的命運嗎?不可能啊。沒有人關心我,我也不需要別人的關心,我很好。我非常好。我賺得到錢,我有足夠的生活能力,我──
  ──算了,謝謝你們。每一次我打給你們我都有記下來,這半年來我一共打了七十多通電話,雖然你們最後都把我弄得幹得要死,然後你們自己也幹得要死,但謝謝你們。
  ──我不會再打來了。

  不知道甚麼時候,他敲擊桌面的動作已經停止了。我稍微向他瞥去,發現他仍緊緊握著手機,身體似乎有些顫抖。我回過頭看著自己的桌面,自己都說不清自己的感受,我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離開了。

  之後我再也沒有在這間咖啡廳看到他過了。過了好一陣子後,我向店員詢問對他有沒有印象,店員說他記得,但其實他也不是很清楚,好像前幾週老闆和鄰居在聊天的時候有聽到一些消息,似乎是出了甚麼事,但也沒有注意。

  「客人,你怎麼會突然問起他啊?唔,還滿陰沉的一個客人吧,常常就坐在那,也不笑,整天都苦一張臉。偶爾看到他在講電話的樣子,也是面無表情的,好像講講就會生氣,生氣的時候就會敲桌子,我們也很困擾啊。老闆和我們說不要理他就好,我也沒特別注意他。前幾週的時候好像聽到老闆談到他,似乎是出了甚麼事,但我也沒在意。」

  我其實一直想問他,那究竟是怎麼樣的感覺,甚或是怎麼樣的壓抑。但我似乎是問不到了。我連續來這間店已經一年了,再也沒看過他出現,坐在同樣的位子上,一句話也不說,沉默的坐著。這一年中,我一直坐在相同的位子,看著相似的人群來去,有些問題永遠也找不著答案,有些舉止永遠也說不出原因。

  「你好。」
  「……我只是想聽聽人的聲音而已。」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