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517

復活的羊群

復活的羊群

在海邊聽風的誓言,你說
這些行經的列車都載滿歷史
前往復活的島嶼聆聽大氣
經過的人都擁有沉默的氣候
連星辰都不任意閃爍
我們都是疼痛的器官,肆意
創造傷害的藉口,或沉重的寓言
你知道我們都是謹慎的學徒
準備一本筆記,上面抄錄的滿是
面對疼痛與恐懼的箴言:
「將槳還給海,肉身還給大地
 恐懼還給黑暗與未知
 靈魂還給自己」,以及疼痛

有太多的話無法說出口
太多的預言被視為無干的謊言
有些話一出口就成為創傷
橫在遠方,阻斷我們必經的路
遠方的蜂鳥飛到你的面前
向你提出預警
遠方充滿危難,他們屬於災害與厄運
各種有關國族的預言都被視為厄難
誰偷出火種將火焰傳遞
我們擁有光明卻更重視影子
筆記裡寫滿生活的歸屬:
「肉身屬於疼痛,老屬於時間
 自由屬於限制與綑綁
 你屬於自己」,以外的人

不敢說出真相,只能不斷
研磨語言,讓它們發出不同的光
每天盯著光譜的色段,詢問
關於尖銳的利刃,是否曾後悔
傷害過不想傷害的人
每一把淬火的刀都是冷靜的
他們都瞭解,所有的過往
都是不可逆的事實與破壞
所有書頁上的歷史,卻都像筆記
我們傷心的海市蜃樓:
「你的刃口屬於自己,遺忘還給海
 所有的山峰都留下遺言
 將森林留給未來」,好不了的傷

我們終將會明白,那些苦衷
所有好不了的傷都是一面鏡子
照出所有後悔的目光
也許終有一天我們會醒覺
自己的故事是最後的悲劇
我們是最後死亡的人類,復活的羊群
一切都各歸其所,擁有最好的結局
我們在遠方吃著草,乾燥的
歌聲從更遠的地方傳來
我們仍然吃著草,沒有抬頭

20140514

〈有些〉

〈有些〉
 
I
 
有些謎題存在,卻不需要
解開他們像霧一般的
輕紗與最後不得不直視的真實
像愛成為暴君的一刻
沒有人願意記得沒有光願意
居留且發出噪音的處所
 
II
 
有些誤會存在,但不需要
釐清他們留下的末日
我們都偷盜過他人的面容
甚至使用不屬於自己的語言
向他人闡述不真實的過去
而他卻和你說這真美
 
III
 
有些真相存在,卻不需要
闡述他們在來去之間留下的線索
說得太多變成火焰
說得太少成為雨水
最後我們都成為雨水中的火焰
不被打散不被蒸發
 
IV
 
有些謊言存在,卻不需要
戳破日子在身上留下的痕跡
愛給得太多就成為山上的煙嵐
給得太少就變成累贅的氣候
終有一日雨中無雨,風中無風
只剩火焰燒盡最後的大氣
 
V
 
甚麼都不剩了。愛與恨
互相指責與相互統治
偽造現實與假造歷史
醜陋的都被消去,美麗的
也被燒盡,我們的過去
現在與未來滿是荒蕪只剩一簇火苗但也逐漸逐漸地消散直到能焚燒的不能焚燒的全都成為灰燼飄散在風中但連風中都沒有風了……

20140513

〈哈瓦的恨〉

〈哈瓦的恨〉

  哈瓦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恨些甚麼。他偶爾會在遠遠的地方看著自己的同學們嬉鬧笑罵,覺得他們就跟白痴一樣。他看著那群同學們在遠方,小小的像是米粒一般,他覺得自己在誰的眼裡也是這個樣子。這是甚麼時候開始的,他歪著頭想。哈瓦記得所有的事情,對他來說那些瑣碎的記憶不像他人所描述的那般含混。那些經歷像是在他的腦中自動排列,整理收納成一格一格的,每一件事情之間涇渭分明,似乎每一格都有一個線頭聯繫著,只要擁有索引,他就能透過那條線連接到記憶之中。

  是甚麼時候變成這個樣子的呢。是因為三年前的九月七號嗎,他記得那天十分的炎熱,路過早餐店的時候新聞主播在電視裡說那一天達到今年度最高溫。大學剛開學,他在開學典禮的會場裡呆坐著,他甚至記得那個時候一些無趣的細節,例如當時空調壞掉了,會場一樓圖書館櫃台的小姐紮著馬尾,會場的電梯左邊數來第二個燈泡壞了,這些種種無趣的細節他都記得,這讓他十分痛苦。回憶一拉出就像是壞掉的水閘一般,當時四周的對話一句一句從他記憶的抽屜裡流出。校長這些廢話要說多久啊,同學們要努力把握自己的大一時光,我哪知道希望他快點結束欸對了等等結束後你要一起去買飲料嗎,我們學校的師資很優秀博士比是全國榜上有名的,吼他很煩欸說這麼多反正也沒人在聽這些廢話,對啊,有在聽才不正常吧……哈瓦那天才知道原來不是每個人都和他一樣,不管想不想那些內容都會自己跑進去腦子裡找到一個位子蹲踞著不走。

  或者是更早的時候,在國中二年級的時候,隔壁座位的黃凱傑突然轉頭問他記不記得老師昨天說回去要看甚麼書,做甚麼作業,他毫不猶豫的回答他,他到現在仍記得黃凱傑一臉不可思議的看著他說,哇你都記得喔,居然連看第幾頁第幾段,要做的題目都記得,也太噁心了吧。哈瓦看得出來黃凱傑是無意的,他只是用誇張的詞彙來表達他的驚訝,但他一直都記得噁心這個評價,甚至有的時候會在靜謐的深夜裡聽到同一個聲音不斷地朝著他喊噁心,聲音像是從壞掉的收音機裡傳出來似的充滿沙沙聲響,聲音低沉迂迴,並且緩慢。他偶爾想起阿姨的臉也是這種感覺,阿姨總在他面前跟叔叔吵架,每次吵完架之後,阿姨看著哈瓦的表情都陰鬱的像是從深淵爬出的惡鬼一般,聲音尖尖細細的哼了一聲說,沒有用的東西,甚麼都不會又笨得跟豬一樣,要是個漂亮的小女孩還能有點用處,一個小男孩有甚麼用。然後叔叔就會走到他面前,甚麼也不說,只是摸摸他的頭。他抬起頭看向叔叔,叔叔卻沒有看他,只是看著遠方,像是看著誰一般,但仍然甚麼都沒有說。

  哈瓦其實本來並不叫哈瓦,他是有名字的,但阿姨都不叫他的名字,總是欸欸喂喂的叫著,偶爾有誰喊了他的名字,他就會看到阿姨用一臉嫌惡的表情看著他,像是在看著甚麼骯髒的東西一般。哈瓦逐漸發現阿姨並不是不記得他叫甚麼,而是討厭他的名字,像是討厭他一般。於是哈瓦漸漸地不使用自己本來的名字了,他給自己取了一個新的名字,叫做哈瓦,阿姨倒也接受了,逐漸地不叫他欸喂之類的,而是喊他阿瓦。

  哈瓦每次看到阿姨,就會想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錯甚麼。仔細想了想,不覺得自己做錯了甚麼,但又覺得自己一定做錯了甚麼,或許是自己不記得,又或者是自己根本不知道自己做錯甚麼,這對年紀還太小的哈瓦是無解的謎題。阿姨死掉之後,哈瓦就更不可能知道了。這就成為哈瓦一輩子解不開的謎題。「有些謎題存在,但不需要解開。」哈瓦的記憶又飄到了另外一個場景,叔叔有一天拍了拍他和他這麼說。也許叔叔甚麼都知道吧,包括他的恨。哈瓦記得那一天,他從學校回到家中,一句話也沒有說就走回房間,那天學校裡的同學們也是自顧自地問哈瓦一些問題,然後又一群人嘻嘻哈哈的走掉,大家好像都只把他當成一個新奇的玩物,覺得新鮮就過來玩弄幾下,膩了就全部跑掉。他回到房間後將自己埋在床上,門外傳來叔叔的聲音,他敲門問哈瓦能不能進來,哈瓦調整了一下心情應聲說好,叔叔進來就看著他,也不說話,兩人就沉默了好幾分鐘。

  叔叔打破僵局,問哈瓦最近課業上還好嗎,哈瓦抓了抓頭:「還好吧,學校就那樣啊。」

  「那……你自己呢,還好嗎?」叔叔看著哈瓦,像是哽著一些甚麼。
  「沒甚麼好不好的啊,叔叔你比較需要照顧好自己吧。」

  「我幾十歲的人了,我會照顧好自己,不要緊的。」叔叔搖了搖頭。但哈瓦其實知道,叔叔已經兩天沒有睡覺了,阿姨死後叔叔雖然裝得若無其事,但是仍是很傷心的吧。不知道自己死掉叔叔會不會也這麼傷心。哈瓦這麼想著。

  「阿瓦,你……恨你阿姨嗎?」叔叔停頓了好一陣子,像是要在腦中組織語言一般,沉默了許久,發出乾澀的聲音問出了問句。恨嗎。哈瓦不知道。如果不是阿姨和叔叔的收留,自己也許會生活得更加悽慘。但也正是因為阿姨,哈瓦才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說自己不恨。

  「……我不知道。」哈瓦咬著下唇,他突然決定要問叔叔,為甚麼阿姨這麼討厭他,「我只想問,阿姨為甚麼這麼討厭我。」

  然後他們兩人之間陷入很長時間的沉默。

  「他並不是討厭你……」叔叔一字一頓的緩慢說出,像是旋緊的發條逐漸旋鬆一般,他的聲音越來越幽微,到討厭的時候哈瓦甚至以為叔叔的聲音要隨著空氣一起消散。「他只是不知道自己多過分而已。像是孩子一般,因為不知道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是多麼壞的事,才能夠毫不在意的繼續下去。」

  「……這對我來說像是一個謎。我不知道我恨不恨她,但是她已經死了,我甚至不知道她到底為甚麼討厭我。」

  叔叔看了看哈瓦,深深地看著。哈瓦也看了回去,覺得叔叔的眼神裡充滿了水氣,不知道甚麼時候就會迷失在霧霾之中。「這樣就好。」叔叔拍了拍哈瓦,又說了一次,「這樣就好。有些謎題存在,但不需要解開。」

  叔叔頓了一下,又說了一句,「原諒自己比甚麼都重要。」哈瓦不懂。一直到叔叔死後也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於是這句話也成為解不開的謎題。

  哈瓦站在叔叔的照片前,他仍然不知道自己恨些甚麼。他很苦惱。站在這個空間裡,他就會一直想起跟叔叔有關的事情。對哈瓦來說,記憶力太好其實是一種困擾。記憶不會分好壞,跟事實一般,存在了就是存在了。在這個空間裡所有的事物都像是索引,只要看到就會抽出和其相關的記憶。哈瓦只能不斷地放逐自己,告訴自己那些記憶並不用回想起來,應該是說並不用沉陷在那段回憶之中。

  哈瓦開始整理起叔叔的遺物,整理到一半突然掉出一張粗糙的紙張,他撿起來看,是一張蠟筆畫,旁邊用注音寫著我的媽媽。十分粗糙的畫,哈瓦覺得自己看過這幅畫,但他又想不起來。這對他是十分新鮮的體驗,他拿著畫到旁邊的椅子坐了下來,整個人靠在椅背上,抿著嘴思考,究竟在哪裡看過這幅畫。他把畫轉過來,上面有紅色原子筆的評分,還貼了一個標籤,上面寫著哈瓦的本名。

  哈瓦突然想起了這張畫。

  在小學一年級的時候,老師在課堂上給大家出了畫畫的課堂作業,題目是我的媽媽。每個小朋友都交了出來,每個人都畫了一個人,有的小孩畫的媽媽五官嚴厲,有的小孩畫的媽媽分不出五官,只有哈瓦一個人的畫,上面有家具,有人穿著圍裙,但卻沒有五官。只有五官的地方是空白的。哈瓦想起了當時坐在隔壁的小男生叫陳志全,他探過頭來看哈瓦的畫,然後就笑了起來指著他的畫說,「你馬麻怎麼是沒有臉的妖怪!」哈瓦把頭低下來,想要就這麼縮小到大家都看不見他,想乾脆就直接風化成最不起眼的一粒塵埃就好了。那一天是怎麼過去的哈瓦還記得,每一個小朋友在放學的時候都要笑他,說他的媽媽是沒有臉的妖怪。

  哈瓦想起來阿姨跟叔叔本來應該有個孩子的。他急忙翻開那一疊遺物,果然發現另外一張寫著我的媽媽的蠟筆畫。哈瓦整個人癱在椅子上,他想起來究竟發生了甚麼事情。他的爸爸和媽媽在一次從台南回台北的客運發生交通事故而去世,奇蹟似的仍是嬰兒的他活了下來。收養他的是叔叔和阿姨,他們還有個孩子,跟哈瓦一樣大,跟哈瓦的本名同音,哈瓦的本名叫作家承,叔叔和阿姨的孩子叫佳成。那一天哈瓦和佳成一同回家,回家的路上佳成也笑哈瓦,佳成問哈瓦為甚麼要把媽媽畫成無臉的怪物,佳成推了哈瓦一把這麼說,「你也知道自己沒有媽媽,就不要每次都找我媽媽撒嬌!」

  哈瓦當時哭了出來,推了佳成一把,他沒有想到佳成會這樣和他說。他一直把佳成當成最好的朋友,蛋糕和他分一半,玩具也都給他玩。其他同學笑他的時候他都只覺得很丟臉,為甚麼只有他沒有媽媽。當佳成這麼和他說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的心就像被尖刀刺進去一般,他沒有想過佳成會這樣和他說。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佳成已經像一個破爛的玩偶一般毫無生氣的躺在柏油路上。

  哈瓦突然明白了為甚麼阿姨每次聽到他的名字的時候總是露出一副厭惡的表情。是因為自己殺死了佳成吧。但越想下去哈瓦就越想殺了自己,自己早該死了。死去的不該是佳成,而是自己。哈瓦想起了那一天叔叔和自己說完有些謎題存在,但不需要解開之後,還說了原諒自己比甚麼都重要。

  哈瓦癱在椅子上放聲大哭。外面的天色漸漸暗了下來,萬物陷入靜謐之中,他在屋內沒有開燈,只剩下他一個人不停地抽泣著。原諒自己比甚麼都重要。叔叔的話一直在哈瓦的腦內旋繞,但在哈瓦的耳中卻逐漸地低微,像是遠遠山谷中傳來的回音,同雨霧一起瀰漫在四周。

  哈瓦恨的一直都是自己。

20140512

【天下確有不是的父母】

【天下確有不是的父母】

  昨天是母親節,臉書上充斥著各種祝福母親的動態,大多數人都在慶祝這個專屬於母親的節日。平日可以毫不在乎的說我家那個老太婆煩死人了,但一到這一天彷彿就像是被下了控制心靈的蠱咒一般,每個人都說感謝媽媽生下自己,感謝媽媽如何如何。前幾年我一直覺得這是個很荒謬的現象。
 
  我一直很猶豫我究竟該不該打電話給媽媽,和他說聲母親節快樂。在此之前,我已經在通訊軟體上耍賴似的留了訊息和他這麼說。我一直在猶豫,內心似乎有一道坎橫立在那邊。人生有的時候會陷入這種狀況,別人看起來十分簡單,但對於自己卻陷入了天人交戰的境況之中。在生活中我們偶爾會陷入到自己的記憶裡,那個時候我們是正與自己戰鬥著。別人看不見,也無法幫助我們。
 
  在我正苦惱的時候,在臉書上看到一個動態,標題是「天底下的確有不是的父母」,我的記憶一下子被抽回到數年前的一個晚上,那一天我和我媽難得的坐在家中客廳聊天,東聊西聊,沒有主題,就只是隨意的聊著。那個時候我已經上了大學,也知道關於媽媽的一些傷痛史,以及他之所以會成為他的原因,對於他的種種有所諒解,也有所無法諒解。我以為自己可以憑靠著自己慢慢地恢復,逐漸修補到沒有人能夠察覺到傷痕的地步,但有一些事情發生了就是發生了,我們都無法去追溯也無法去填補。那些過去對於當時的我十分苦惱,所有恐懼與痛苦都像是一道巨山一般豎立在我面前,每一束風似乎都在我耳邊用比在谷底還要深邃的聲音告訴我,這些都是沒有辦法的。
 
  那些對於當時的我來說是很痛苦的,因為我確切的知道這些其實並無法責怪他人,沒有誰必須為此負起責任,大家都只是受害者。但我這些痛苦,這些生命中的障礙,這些憤怒,這些眼淚,到底又該向誰宣洩。

  我已不記得當時到底和媽媽聊了些甚麼內容,只記得聊到一半,他看著新聞和我說起:「天底下的確是有不是的父母的。甚麼無不是的父母,都是放屁。」當時的我愣了一下,然後我媽自顧自地說起過去,他將他的過去又重述了一次,然後講到了我的幼時,講到了他當時並不能控制自己,講了我們彼此的不是,最後和我說,「你長大了,因為體型你吃了很多苦,其中也有我的因素。也許你到現在還不能原諒我,還恨我,無法放下過去發生的所有事情。你恨我也沒有關係,但至少不要恨自己。原諒自己,是最重要的事情。」
 
  從那個時候開始,我雖然仍會和我媽持不同意見,有爭執有吵鬧,但橫在我心中的某一些事物確實地逐漸消融。直到今日,在生活中磕磕絆絆,我在生活中、寫作中,在那些我想要的我需要的事物裡仍是學徒的身分,仍在學習如何更好的活下去。在這些日子裡我知道退一步也並不一定是退步,堅持也不一定是高尚的,某些事情得過且過就好,只要知道自己卻確實實的在前進,也沒有甚麼不好。原諒自己是最重要的事情。
 
  回過神來,我已經打了電話給我媽,時間已經是晚上十一點了,我媽接起電話就說:「這甚麼時間了,馬車都要變回南瓜,駿馬都要變回老鼠了,你這個時間才表示會不會太晚。」我們聊了一會後結束這次對話。

  天下的確是有不是的父母,他們也許永遠都無法察覺自己對孩子造成甚麼樣的傷害,像我們在生活中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無意造成別人的痛苦一般。但那些都會過去,像傷總會好,天總會放晴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