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想非非想〉

　
　
1.
給我以心
令我痛苦
傷我的心
令我記得
給我傷痕
令我在水底
流下眼淚
　
2.
從前有的快樂
都不適合了
從前就有的痛苦
卻一直在著
　
我飄浮在空中
向熱鬧的地方走去
走得越遠
越空無一物
　
3.
有人舉著火炬
讓影子更清晰
有人以為
所有明確的事物
都是火炬的錯
　
有人靠近
近得失去距離
火從陰暗處起
所有傷害
都從柔軟的地方開始

4.
有些人快樂地談論麻木
他們說故事
彷彿自己是主角一般肯定
太親密的淪為暴力
疏遠的成為願望
　
我們都是獨立的個體
卻總將彼此視為整體
　
5.
我相信恐懼
是最可怕的事物
是最能傷害我們的
是谷底的霧
我沒有看過他
但他一定很大吧
他一定面目猙獰吧
他一定是我的剋星吧
他一定會使萬物失衡吧
他一定會使天象紊亂吧
我沒有看過他
他最好不要出來
造成我們的恐慌
　
6.
別告訴我你後悔什麼
告訴我你不後悔什麼
我們將霧裝起
醒來的時候
再把霧放出來
就像聞想像的空氣
過想像的人生
　
7.
他們將你養大
為的是殺你
像我們將豬養肥
為的是吃他
一切都是概念
我們也是
連幻想都能當成商品販售
連記憶都可以當成財產剝奪
　
8.
給你空間
讓你發育
給你時間
讓你成長
給你夢想
讓你膨脹
給你現實
剝皮去骨
　
9.
有些人看事實
以為看見海市蜃樓
有些人看見海市蜃樓
以為那是現實
有些人給你夢想
換你的現實
失去現實
就沒有夢想

〈別說〉

　
1.
拿走眼睛
使我沉默
拿走故事
使我變得稀薄
拿走影子
使我不復存在
　
2.
他們知道
你是知道的
是誰熄滅火把
讓陰影佔據身體
他們知道一切
只是有時
無知讓我們更懂得說話
　
3.
別怪罪那些暗處
他們提供場所
我們提供罪行
　
4.
習慣痛苦
別習慣受傷
懂得修復破碎的心
別習慣破碎的自己
　
5.
有些人舉起武器
試圖傷害他人
有些人舉起武器
是為了保護自己
有些人害怕成為弱者
於是傷害弱者
有些人害怕傷害他人
於是毀滅自己
　
6.
夢見自己成為山
替溪流分支
為了走的人成為路
為了離去的人
有可以離去的地方
　
7.
想說的話越來越少
想做的事越來越少
我將自己點燃
留下陰暗的火焰
　
有人告訴我
最偉大的愛是奉獻
最後那些人
都選擇成為渺小的人
　
8.
有人拿走你的眼
使你沉默
拿走你的嘴
使你善良
拿走你的手
使你不善爭鬥
拿走你的故事
使你消失
　
9.
也有人偽造故事
讓自己成為傳說

〈蟻群〉

　
　
蟻群爬過木的身軀
水在暗處湧出
你不曉得會在何處
遇見自己的死亡
眼前是熟悉的一切
包括那些
逐漸變得不認識的靜物
　
有些事物不停變動
音階的起伏
成為你的破綻
乾涸的河床還有一些
略為潮濕的泥土
土壤裡仍有萬物
一一面對死亡
或者為了誰能活下去
做出最後的努力
　
有些子彈刻意地避開你
他們盡可能地殘忍
盡可能地
使你面對最壞的結局
到處都有陽光的殘骸
到處都有
一股濕濘的霉味
鐵鏽爬滿你的身體
你要不死去
要不帶著鏽活著
　
蟻群爬過你
他們的目標在更遠的地方
你接納了群蟻
水勢洶湧
你仍在原地看著他們來去
他們在陽光正好時經過你
有些事變得不一樣了
有些事其實還是一樣的

〈晴雨〉

　
曾以為是流動的水
最後是無根的木
那些原本痛苦的事物
最後也都成為
一段輕巧的敘述
　
時間總會使我們理解的
有些快樂
後來想起時都只剩灰燼了
那些就是你僅有的
最後的餘裕了
　
有時想起過去
知道不後悔的方法
是什麼都別做
讓自己成為歷史的節點
不向前就無須退後
不卻步就不必向前
不變永遠比變要來的安全
雨就只是雨
你也只是你
　
做個快樂的人吧，你說
但你從不說
自己快不快樂
只是說當個開心的人吧
當個有晴也有雨的人吧
總有陰雨的時候
也總有放晴的時刻

〈結局〉

　
　
也曾失望過沒有一個好的開頭
也知道並非所有故事
都有快樂的結局
那些曾聽過的音樂
最後都變成午夜的雨了
那些曾經歷的故事
最後都成為你了
　
你知道的，有些錯誤
並非是刻意造成的
像一株芽自土壤中萌生
也並未想過自己是誰
許多事你最後都明白了
不過已經都是後來了
　
偶爾希望能有一個好的結尾
誰不希望呢
誰不希望有些快樂的事發生
像氣泡在水中漂浮
像風在你身邊圍繞
　
也想成為一個快樂的人
成為讓人快樂的人
但有時候是這樣的
生命中發生的都是好事
你成為了一個好人
但最後得到的
卻是最糟的結局

〈烏有〉

　
「你來，牽起我的手告訴我
我們之間有分別嗎」──〈你來〉
　

屋外的陽光照進來
他送你的盆栽還在嗎
他給過你的禮物
你都還收著嗎
被日光填滿的部分
我們都看見了
看不見的部分
發生過的一些什麼
都還在影子裡嗎
　
你喜歡的那個杯子
裡面裝的水已經沒了
都去哪裡了
你不知道，就像
你也不知道
未來的自己會在哪裡
你看著這間屋子
那個角落
曾經空無一物
現在放滿了故事
　
你以為將所有事
都當作故事來說
會更好一些
冗長的細節最好都丟掉
尤其是只剩痛苦的時候
你重新粉刷牆面
那些細碎的傷
都看不見了
你記得這裡曾有一道傷
是自己造成的
那裡曾有一道痕
是時間令它龜裂的
　
時間是公平的
不公平的只有他者
十一月，佈滿營火的月份
我曾邀你一同前來
你以為這裡充滿危險
這裡危險嗎
你以為知道自己在哪
你以為未來
是你所能預測的嗎
你有看見雨
是平等地落在我們的身上嗎
　
告訴我，你害怕嗎
你害怕不一樣嗎
如果是這樣
你告訴我，我們
有哪裡不一樣嗎
我們有不同的痛苦嗎
我們的傷心
不是同樣的傷心嗎
你閉上眼，告訴我
我們的愛有哪裡不同嗎
你告訴我，我們難道
有不一樣的血嗎
告訴我，我的手上
難道長滿了荊棘嗎
　
你在的這個房間
還有其他人嗎
你知道痛苦與成長一般
同樣需要時間
你說神會照著路
你關上門
也關上窗
你曾經擁有的事物
最終都會化為烏有
你以為的愛
刷上再多的漆
也仍會腐朽

〈大善〉

　
　
一直亮著的屋子
最後都暗了
聽過的故事
最後都成了惡夢
一起走過的路
最後都成為絕路
一直記得的事
最後都去哪裡了呢
有時走到最後
才會發現
有些人從未看過
他一直看著的事物
　
他知道海
以為最後人都會往海裡去
以為海是死亡
以為所有美麗的事物
都會流向海
最後只剩老
以及醜
以及更多的什麼
都能成為新的賭注
人類的快樂
都只是人類的快樂
人類的自私
卻是決定他者命運
最後的一顆骰子
　
人都認為自己是好的
即使那些是壞的也是好的
希望自己是好的
否定自己的壞
說自己是壞的
也希望自己是好的
「我們面對的所有敵人
都又老，又窮……」
像最後一場雨
只下在他們身上
像人總以為
垃圾即使掉入海中
也無損於海的美麗
　
那些高雅的事物
與低俗的事物
真有特別的不同嗎
將事物一字排開
標籤是誰貼的
美醜是誰寫的
一切像是占卜
將海水烘乾
凝視著它，彷彿宇宙的奧秘
人生終極的意義
都在那曬出來的鹽
排列出的形狀上
一切沉默，所有聲音都安靜下來
我清楚地看見鹽上
什麼都沒寫
卻還是說了一句
「大善」。

〈同樣〉

　
　
0.
我知道
有時我們擁有的
是同樣的黑暗
　
1.
所以你知道
如何做一株健康的植物
陽光、空氣，以及水
快樂的時候抽芽
痛苦的時候萎靡
乾旱時給自己一點雨
但有些雨
比生鏽的鐵水
更讓人無法忍受
　
2.
我記得自己
打開的第一扇門
光從門外透進來
將我的影子
默默清洗了一遍
影子越洗越亮
越洗越暗
那些光有多耀眼
我的影子就有多清晰
　
3.
隔壁的人和我借火
說想照照自己
看看自己的陰鬱
是否也能夠被點亮
我將火遞過去
他看著火
我看著他
他成了火
我成了他
　
4.
有些人帶著槍械
告訴你他愛你
他對你按下板機
要你接受他的愛
有些人帶著玫瑰
跟你說他恨你已久
他帶著恨
種下這些玫瑰
　
4.5.
與黑暗相同
所有黑暗
都只是光的缺席
　
5.
有時候只想躺著
什麼都不想做
躺成雨後的泥土
被誰踩過
就留下他的印子
有時我以為
那就是永遠了
又一場雨落下
我又是一片泥濘
　
6.
我記得痛苦
是午夜的暴雨
將樹葉打落
泥沙流入湖中
有時一切都被摧毀後
才能理解
我們擁有的一切
都是脆弱的
　
6.5.
統計災害
颱風過後才能做
理解自己的脆弱也是
　
7.
他和我說
想要的玩具
都被搶走了
想買的東西
不是買不起
就是賣完了
想做的事情
都有人做了
想愛的人
也有人愛了
想恨的人
居然也有人恨了
沒見過比自己更沒創意的人
就像森林裡的樹
每株都一樣
一樣的無聊
　
7.5.
我和自己說
還好我是特別的
我是特別矮
又特別醜的那株樹

8.
我們的文明
建立在恐懼的影子上
總有人試圖複製
成功的模樣
將你熔成鐵水
打進他的模具裡
成為他的藏品
　
9.
我們的愛是有分別的嗎
因為我愛的不是你
就特別卑劣嗎
我應該因為我的身體
而感到低賤嗎
我應該因為我的語言
而感到羞恥嗎
我應該因為你們
而感到痛苦嗎
　
10.
我知道
有時我們擁有的是
同樣的黑暗
同樣的貧脊
同樣的平凡
同樣的痛苦
同樣的傷害
同樣的謊言
同樣的卑劣
同樣的無力
我們是同樣的人
卻擁有不同的命運
我知道那些人
知道我們的相同與不同
　
我知道
有時我們擁有的
是同樣的黑暗
同樣的光

〈始末〉20181007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明‧湯顯祖‧〈牡丹亭〉
　
「我不知始末
但我一往無前」
你告訴我
像在告訴自己
歷史都驚人地相似
每個人都在複製
另一人的死亡
複寫自己的故事
算是抄襲嗎
像天空的一片雲
抄襲了另一片雲
　
我們將簡單的事物
重組成複雜的事物
像是某些線條與顏料組合
就成為高尚的藝術
我們的文明
建在危脆的夜色中
你們點起了火
以為那是文明的象徵
卻焚毀了無盡田野
　
上帝不會擲骰子*
我們只能見到
骰子的其中幾面
有些事沒有發生
我們便無法知道結果
例如電話亭中鈴聲響起
你會接起電話嗎，會把他
當成薛丁格對你的考驗嗎
命運是固定的
但我們能在裝箱之前
離開箱子
　
時間是連貫且延續的
每一件事物都有歷史
我愛惜的一把剪刀
也有豐富的故事
我們不用豐富的故事
就做一株蘆葦
將自己種在岸邊
脆弱，但也堅韌
我們永遠不知真正的始末
應該落在哪裡
好好地把握自己的片面
成為一個片面的好人
　
註：「上帝不會擲骰子」為愛因斯坦所說。

〈枯樹〉

後來的我

說話的慾望少了

需要的水也少了

留在我身上的痕跡

卻越來越明顯了

　

以為都已經過去了

每日一般地睡

一般地醒

自己像是久經使用的器械

偶爾地超時運作

　

這樣其實也不錯

空無一物的日子裡

沒有什麼能再失去了

有些人預告離去

告訴我做好準備

然而離去的都從未來過

　

以為日子過得滿好

用他人的過錯填滿時間

就不用再處理自己

與世界之間也過得還行

偶爾故障

敲打一下也就好了

只是有時以為好了的事物

卻反覆地壞

　

想說的話越來越少

知道即使說了

多半也是無用的

像我看見葉脈開始枯萎

一株樹徹底老去時

也什麼話都沒有說

〈有些快樂危險但我們偏愛〉

　
　
從雨中看出去
所有記憶都變得稀薄
他記不得自己
何時變得如此銳利
記得自己
也曾是靜物
安靜地看時間流過
這場不停的雨
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雨水洗去了太多事物
例如自己，例如
說過的謊，與愛過的人
　
後來我們
都不再輕易地信人了
以為如花般盛開
就會被他人所摘採
本來以為會更晚一些
但我們死得很快
他說，「有些快樂危險」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我們圍繞著篝火坐下
看著人來
看著人走
篝火一直亮著
我們卻一直暗著，沒有亮過
　
他和我說，他可以
他能夠記得更多
像是點燃遠方的星星
讓它們墜下
他以為這更像是降靈會
我們一起召喚了歷史
我以為這會更安靜
但一切都超乎想像
蜂群在耳內飛舞
他們留下記號，吹響螺號
所有聲音住進身體
使你懂得恐懼
　
恐懼更像是水
是流動的，比音樂更快
成為一片積雨雲
我知道它就要落下
它每天都在落下──
我們可以更像是
一同做了壞事的同夥
每一個人將點燃的菸
捻熄在篝火前
一起坐下
聽彼此的呼吸
我們可以一直是暗的
從未被點亮
我們可以感受
恐懼將我們淹沒
在自己的海底
誰來或者誰去
都帶來一些什麼
留下一些什麼
我們終將了解
一切都屬於自己
包括恐懼
我知道有些快樂危險
但我們偏愛

〈停滯〉

　
於是你知道
這些是快樂的殘餘
所有的細節
都在你的眼前了
你不置可否
一句話也不說
只是撫摸著自己的指節
讓自己更堅硬
更冰冷
更像物而不像人
　
你知道自己在燃燒
剩餘的灰燼
剛好能湊齊另外一人
你抱著鏡子
以為鏡子就是自己
你照著他者
他們和你說些什麼
你也和對方如是說
擅長受傷的人
也擅長傷人
　
穿越了漫長的甬道
路中滿是髒污
你怎能指責他者
不愛你的缺點
你也從未愛過他人的缺憾
也沒將誰撿起
仔細擦拭、清洗，並打磨
如玉石般珍惜
只是跟著其他雜物一起
在角落等著被撿起
　
你還有多少時間
能像個孩子
你還能更像孩子嗎
哭鬧要所有人
都承認你的時間
永遠停在過往
我曾以為所有努力
都像落雨一般
今日我傾盡所有
明日仍一如昨日
但雨已經下了
只是去了他處

〈有些人是如此而有些人並不〉

　
我開始厭倦
和所有庸俗的事物
談論庸俗（當我談論
庸俗時，你們所知的
庸俗正從庸俗的大腦
路過，它正提醒著
一切都是庸俗的）
所有庸俗都是廢話
例如任何事物
都有屬於自己的語言
他們應該乾淨
穿透一切境界
──我是指，任何事物
不都是那樣的嗎
在自己的世界
用神的眼睛
維持自己的莊嚴
彷彿這樣就能夠看見
最好的自己（你知道
那是辦不到的）
　
我們有太多禁忌被保護
禁忌是神聖、不可
侵犯例如藝術
應保持莊嚴的戲謔的
極度陳舊與高度創新
宛若顯微鏡下
走動的螞蚱，你要知道
所謂的神聖
在於不可重複性
像你們纖細的絨毛
是如此相似卻又各有不同
有些暗流經過我們
水黽們悄悄經過
他們嚴守著戒律
將卵產在水面
死去之後，一切
都不再有分別
例如那些快樂，那些痛苦
那些憤怒以及傲慢
那些迅速又緩慢的信仰
　
我相信你們已經看見
最壞的人生
例如：重複
有些人試圖指稱
所有的重複都是不可饒恕的
有些人
試圖告訴那些每天
都過著嶄新人生
宛如沒有過去的人們
你們並不值得
我相信你們所坦承的一切
平庸與超凡像是
不同的調料，在我們入口前
它們都是終極的真理
有些人喜愛教導他人
有些人並不
有些人以為自己值得一切
有些人並不
有些人愛這樣活著
而有些人並不

〈遮掩〉

　
　
是突然的直覺
知道有哪裡下起了雪
像突然的閃電
但這裡只剩雨
有種幽微的預感
我必會成為
那些將被毀棄的事物
那些不再被提起的人
被遺忘者
我們都是這樣的
拿起被雪打濕的樹枝
點起火，煙霧壟罩我們
痛苦使我們看不清彼此
　
他們必將知曉
那些從未在意的枝節
都成為一道閃電
矗立在生命中
我們迂迴
以為一切細節都是預兆
那些雨落下來
最後都成為湖水
將退路淹沒
你以為自己沒有選擇了
你以為這些愛
這些愛無處可去
它們必須死在原地
　
我在荊棘裡隨意走動
流出陰影
被綁在城牆
看著另一人用腹語術
替我坦白
他說，一切──是的，一切
是如此美好
有音樂從我的身體裡流出
要我跟著舞動
也跟著死亡
有些事物被陰影遮掩
沒有說也不算說謊
──有些美好是源於醜陋
　
有的時候我撒謊
是希望一切能像謊言一般
就當騙我也好
我希望我一切都好
希望我快樂
希望雨沒有下
希望自己能沒有
到某個現場看見某些歷史
希望某些故事沒有發生
希望一些謊不被拆穿
希望所有謊言
都比真實更令人傷心
希望那些野獸，例如我──
能夠懂得愛人
能夠懂得有些真實
美在曖昧的遮掩
在一切被雨打落時
看不見荒蕪的沙地

〈狂迷〉

　
　　
他們也知道
這條路走到最後
是沒有最後的
我們點起一隻菸
不抽，讓它燒著
風走過我們
他們跟著吟唱，彷彿這樣
就像是聽懂了風的語言
他們知道的
知道這樣下去不行的
他們笑著
調笑彼此略顯風騷
六月過了。雨卻沒有過
我們在霧裡
知道自己在他者的血管
給自己一些錯覺
要自己美好
卻忍不住感到卑微
　
人是這樣的
美好的都容易腐壞
最糟糕的事物
卻特別容易保存
有那麼多，那麼多愛
最後都成為沼澤
我們是一株一株的樹
最後都成為枯木
成為更好的人吧
你們這麼說著
將所有人變成了好人
人總是這樣的
說他是個好人
意指他並不比一隻銳利的剪刀
要來得更為特別
　
我更適合做個乾燥的柴禾
不適合當人
我要在這住下
在這看日出日落
在這看鳥
將傷心帶來，將傷心帶走
看著誰種下快樂
誰將憂鬱收割
我們生活，卻沒有生活
我們活著，卻並不活著
夏天就剩下這麼點日子了
狂風暴雨來
我跟著狂風暴雨走
我要你
我不要你（然而你
其實也是我）
我要我盡顯美好
卻從此萎靡不振

〈選擇〉

　
我們沒有更好的選擇了
我知道──
──你不知道
冬夜中因寒冷顫抖的人
有選擇的餘地嗎
我們的文明
是毀滅穿過我們
像水滲入地表
我們在其中泅泳
　
這些事物──
我是指，這一切存在
真有其必要嗎
例如認同相對的必然
與絕對的可能
理解愛恨並非反面
而是擁有同身
卻對鏡而照的自己
有著同樣的冷漠
　
有人偏愛暴力
以為那是彰顯權力的途徑
他在荒蕪的地裡
撒下乾枯的草籽
有些雨水落下
知道自己其實不該在此
水流遍我們
讓荒煙與蔓草
爬滿我們因暴力而廢棄的樂園
　
有些人透過傷害
證明自己的愛
因為愛你，所以要你用心
承受所有的控制
用心是如此純真
但有人將惡鬼視作神明
將荊棘當作棉絮
要我們仇恨他人
還要假裝憐憫

〈自制〉

　
當個石頭
更冰冷，更堅硬
沉在水底
看著無數的水
與砂石、藻類
經過我的身邊
　
我的時間
都是借來的
我得到痛苦
也失去痛苦
失去快樂
也得到快樂
　
我們總在重複
同樣的歷史
跟著雨水落下
有人和我索要溫柔
從沒擁有過的事物
我要怎麼給呢
　
我的善良與溫柔
都像是在雕刻塑像
知道自己是顆石頭
冰冷、堅硬
沉在最陰暗的深處
我替自己刻了一匹馬
替他戴上韁繩
要他往我想的方向走

〈無明〉

　

時間教會我的

只有衰老

我甚至不明白恐懼

如何佔據我

這一切都如此荒謬

　

我在黑暗中

雨水覆蓋我

我們歌頌時間

成功地老去

誤以為比他者偉大

　

我們也或許

都只是時間的囚犯

活在過去與現在

卻沒有未來

懼於想像經驗外的暴雨

　

以為那是不存在的

想像一切

都會一如往常

今天的我複製昨天的我

明天的雨和今天的雨

一樣嘈雜

〈相對〉

　

我舉起火

知道那使我痛苦

我放下火

使自己減少

更少一些

到無法被點燃的地步

　

我們對一切真實羞愧

羞於坦承

羞於將自己交給他人

坦然地交出謊言

因為知道那些是假的

而感到安心

　

我知道的是

一切仍在燃燒

我們漫長的沉積物

總有燒完的一日

那會是很漫長的一天

你選擇轉身

彷彿這樣

那些即將被焚毀的歷史

就不曾存在

　

你知道不可能的

曾經存在過的

就永遠存在了

你想像自己是水

緩慢地擴散

從高的地方逐漸流下

進入縫隙

進入曾以為不存在的地方

你在那裡感受到自己

感受到一切都正在消失

　

你知道一切都是暫時的

快樂是暫時的

痛苦是暫時的

傷心是暫時的

但痛苦與傷心是冷凍的冰

快樂卻是燃燒的火

我寧願痛也要握著火

痛苦太長，快樂太短

萬物都有消失的那刻

只是，時間……

　

〈敘事〉

〈敘事〉
　
0.
　
偶爾也有放棄抵抗的時候
卻執著起軟弱
知道自己軟弱的時候
才知道故事已經開始
　　
1.
　
你是否也曾問過自己
如何像一塊石
頑固、不知變通
卻堅不可摧
像一塊石，粗礪
偶有尖銳的邊角
令他人負傷
保全自己易碎的結構
　
2.
　
也曾歌頌垂危的文明
龐大卻又細微的陰影
粗暴地覆蓋在我們的身上
像是在夜晚
我們只能等待天亮
　
2.5
　
有人喜歡這無盡的夜
想替我們換上眼睛
　
3.
　
你想成為賭徒
看著眼前的一切
危如累卵
問我哪裡還有蛋
告訴自己
再放一顆
再放一顆
得到一切或者
毀滅一切
　
4.
　
我等得還不夠久
要等更久一些
等到我的影子
看不見的時候
我醒來
大雪掩埋了一切
我掩埋了一切
　
5.
　
一切都悄悄地走遠了
那些遠方的雷
身邊的雨
漸漸都到了我感覺不到的地方
快樂是遠的
哀傷也是遠的
我更像一節木頭
在自己的國
雕刻自己的權杖
　
6.
　
夜深了，萬物都睡了
有些事像是輕音
像是從未出現過一般
卻控制了所有的重音
聽見了水的聲音
知道雨就要下了
雨就要下了
　
6.5
　
彷彿住在雨的身體裡
知道自己是軟弱的
包括那些
離去的事物
與新來的人們
　
7.
　
雨打在我的身上
將我越打越薄
我將那些被打掉的部分
一一撿起
攤在眾人面前
任人撿起
任人丟棄

〈反論〉

　
他用盡力氣
丟棄輕盈的事物
彷彿這樣就只剩苦難
與那些沉重的歷史
　
彷彿二元論
是世上最完美的理論
你有了痛苦
便只能艱難死去
　
我彷彿聽到火中
傳來尖銳的笑聲
從塵土而起的歸於塵土
每個人的命運都是命運
　
你要的
是這樣的事物嗎
一滴水在夜中悄然滴落
最後將石塊擊出居所
　
你是這囚籠最後的犯人
得意地挺胸
說你將全世界的人
都關進你的監獄裡
　
我們輕易地將一切劃分等級
我們是一
但一之中也有高低
彷彿誰更靠近一誰就更圓滿
　
你證明自己是人的方式
是試圖證明
另一些人不是人
但你仍無法證明自己是人
　
氧碳氫氮鈣磷鉀硫鈉氯鎂
與其餘微量元素組成了你
詩沒有語言就不是詩
你沒有思想之後到底是誰

〈愛己〉

　

　

將散亂的衣物

摺疊整齊

和那些雜亂的事物

歸位到應有的位置上

那些令自己後悔的話

我都裝起來了

將它們和生活縫在一起

走得越遠

就越記得那些痛苦

　

沒有人告訴我

我沒有錯

沒有人和我說過

別為不存在的錯誤道歉

我在陰影的邊界

看著人們說謊

為自己沒有的錯誤道歉

為自己的被傷害道歉

為自己的痛苦道歉

為了道歉道歉

　

是誰和我說過的

要讓自己快樂

然而我們的快樂

時常成為他人的痛苦

為了吃玻璃罐裡的糖

摔破罐子，那些玻璃渣子

每一吋銳利都對著我

我吃不到糖

也毀了一切

　

痛苦的時候

也希望自己所愛

能是快樂的

在黑暗中

也會有明亮的瞬間

告訴自己

天黑天亮都是時間

別再為他物的陰影負罪

好好愛別人

像你愛自己一樣

好好愛自己

像別人愛你

〈爛情詩〉

　

「侯，你現在都不寫情詩給我了，連爛情詩都沒有。」

──阿存，20180525。

　

也曾經想過

將一切都留給自己

例如說過的謊

痛苦、背叛

醜陋的自己

那些過去

也都曾是單純的吧

曾是浪漫的吧

　

那些浪漫的事

後來都不再想了

生活是蟻

快樂是蜜

我只剩下蜜以外的部分了

那些連我自己

都不想要的部分

　

沒有人和我說過

傷心的時候可以停下來

所以我不停旋轉

像一顆星

繞著另一顆星

將許多傷口擱置

讓自己變成蟻

搬走生活中剩餘的蜜

　

沒有人教過我

什麼是愛

是願意和另外一人

分享自己嗎

是願意將一把刀

將刀柄交給對方

刀尖對準自己

也敢毫不猶豫地

向前走上一步嗎

　

後來我總想

愛是一場豪賭

信任一個他者

也許令我一無所有

但我願意往前再走一步

再走一步

聽你告訴我賭局的結果

〈心魔〉

　
有些話尚未出口
便被收進口袋
有些話像窗外的風景
被我們看著
像湖泊上瀰漫的霧
以為自己在雲的身體裡
落下就成為雨
　
我不畏懼謊言
我畏懼的是
那顆心帶著的
如果是利刃我該從何下手
如何消除恐懼
我看著自己成為湖泊
最後成為沼澤
　
我知道推開窗的人
是無意的
他想讓我看見更多景色
只是有些時候
美麗的事物看多了
也會發現自己的醜陋
我們四處是路
只是沒有方向
　
輕撫自己曾見過的名字
將手指停在其上
會知道每一個人
都擁有自己的故事
沒有人願意看見痛苦
埋在看得見的地方
偶爾尋找離心臟較近的處所
例如肋骨的縫隙間住下
彷彿這樣能離自己更近一點
更了解自己的模樣
更方便殺死自己

〈分類〉

　

他看著自己的雙手

首先將不同的

分開放置

尖銳的放在顯眼處

圓潤的暫且不管

他認為自己學會了嶄新的分類學

那些明亮的

與陰暗的各站一邊

我聽到窗外的潮聲

水將我們淹沒

就分不出彼此的模樣

　

我們是如何

從影子的背後出現的

聲音和聲音之間

我們習得在複數間

找到彼此，並抓緊對方

將銳利的邊緣磨去

你是否同意

我正向你揭示一個偉大的計畫

一個偉大的時代

向更高處前進

即使遠遠看去

也只是漫無目的的遊蕩

　

我們也許也能創造

新的類別

正在我們的掌中產生

暴雨打落下來

一旁的枝葉低垂

我們在最痛苦的時候相遇

談起彼此的往事

那些歷史在另一人的心中

迅速地被分類

到嶄新的世界

作為嶄新的故事而活著

〈以為那就是愛了〉

　

「我曾經啊／不知道為何不被愛了」

──駱以軍。

　

像是我所記得的一切

都瞬間消失

城市裡只剩下機器

沉默地運作

衰老的模樣與我一樣

走進陰暗的河裡

想像自己是理解愛的

理解那些快樂憂傷

與那些痛苦寂寞

　

一群人坐在路燈底下

他們安靜

像是在迎接死亡

或者等待痛苦的枝枒

他們也都曾快樂過吧

有過快樂

才懂得什麼是痛苦

有人愛過你

所以你知道那就是愛了

　

你看見人們從遠方走來

小心地等待

發生的一切故事

以為那些細節都屬於你了

你讓自己在宇宙裡漂浮

小心翼翼地翻身

將那些錯誤的選項

都變成對的結局

彷彿這樣就沒有錯的選擇

　

我們的時間和我們一樣

會老去也會死去

一切都是很漫長的

卻又像是一瞬間的事

所有故事都是青春的屍體

你以為自己仍年輕

但我們都不再是被愛著的少年了

有些人傷害你

你便以為那就是愛了

〈同意〉

〈同意〉
　
　
你是否同意
所有快樂
皆應受到痛苦的箝制
我們應受到保障
你我二人
皆不應有謊言
與他者，與沉默
與純白的布幔
蓋在我們身上
像是盛大的葬禮
　
你是否同意
在你們的國種一朵花
用種樹的方式養育他
你餵馬，劈柴
然後告訴他
他會以什麼樣的方式死去
你以為這是愛
生死之間一字排開
給他所有燦爛
讓他死於荒蕪
　
你是否同意
謊言構築世界的真相
他們教你什麼是愛
卻沒有教你愛的方式
他們不說恨是什麼
只是做著
自己認為該做的事
你知道這就是恨
它不是愛的反面
它就是你們說的愛
　
你已經同意
一切對你形同虛設
一個人在暗自哭泣
一個人在夜裡洗手
哭泣的人選擇死亡
洗手的人以為自己沒有選擇
哭泣的人以為自己只能死去
你也許曾是洗手的人
也許也曾是哭泣的人
但一切你都同意
你讓更多人哭泣
也讓更多人死亡
你讓大法官成為大法師
你讓自己成為憲法
成為謊言的一部分
成為世界，在你的國
應許所有一同說謊的人
得到你允諾的奶與蜜

〈自知〉

　

總是這樣

在看著窗外時

有突如其來的預感

知道雨將要落下

　

我不在乎雨一直下

不在乎讓它

在我的世界裡反覆地來去

偶爾雨會在夜晚

安靜地滲入

靜謐的土壤裡

我們沉默

也許我們也只能沉默

　

我知道在某些時候

痛苦也許是必須的

我知道

在某些脆弱的時候

更需要了解疼痛

像金屬也應明白

什麼程度的疲勞會使自己斷裂

　

我喜歡夜晚

夜晚沒有其他人

每個人都躲在

自己的夜裡

做些見不得人的事情

我們知道

有些時候沉默也是默契

像四月落下的雨

將我們的對白打斷

埋在雨聲和雷聲裡

　

你會感到時間是如此迷人

我們各自都擁有自己的故事

有人在街道上

有人在暗室裡

他們都抱著影子

我們抱著謊言

說自己只剩誠實